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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谢黎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脏旧的汽车内顶棚。头脑胀痛,浑身无力,难闻的烟味在狭窄的车厢内弥漫,让人恶心得想吐。

    起猛了,再睡一觉。

    心里默数了三十秒,谢黎不信邪地再度睁开眼。

    还是在这。

    “”

    他就说不跟纪初禾一起睡觉会出事吧,她还不信。

    昨天晚上,纪初禾心血来潮和他聊起了童年。

    她说“真是搞不懂现在小孩怎么这么烦人,我小时候可是又乖又懂事。”

    “我那时候为了救别的小朋友,还爬树摔断过腿呢。”

    “还有一次大人要给我买玩具,我都没要,后来攒了一个月钱自己去买的。”

    她毫不脸红地吹嘘,还向谢黎嘚瑟“怎么样,没见过我这么乖巧可爱的小孩吧”

    谢黎没忍住低笑出了声“嗯,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纪初禾见他嘲笑她,顿时生起了气,将他连人带枕头扔出了房间,哐的一下砸上门“你今晚跟狗睡去吧”

    客厅的不白听见动静“汪”了一声,摇着尾巴兴冲冲地跑过来。

    谢黎低头瞥它一眼,“一边儿去。”

    然后又转向紧闭的房门,抬手拍了拍,认错语气十分自然“我错了。”

    纪初禾吼“一边儿去。”

    不白“汪”

    “没你的事,别瞎添乱。”谢黎小声训了不白一句,继续敲门,可怜巴巴地说“放我进去吧,不跟你一起睡会出事的。”

    纪初禾不为所动。

    跟他一起睡她才会出事呢。

    见她这么坚决,谢黎只好捡起地上的枕头,一个人去隔壁房间睡。

    现在好了吧,真出事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自己的处境。

    这应该是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他手脚被反绑着扔在后备箱。车子前面有人在争吵,谢黎聚精会神地偷听。

    先说话的是一个粗嗓男人“你说你拐他干嘛呀这小孩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娃,万一他们家找起来怎么办”

    “你这时候把锅甩我身上了那个人给的钱你没拿”另一个人男人声线偏细,嗓音尖锐“再说了有什么好怕的,等他们发现孩子丢了找起来,我们都出省了。”

    拐卖小孩

    从这两个人的争吵声中,谢黎大致理清了现况。

    他这会儿应该是回到了被拐的那一年,而且听他们的话,似乎还是有人给了钱让他们来拐他。

    谢黎对自己五岁前的生活是没有印象的,据说是因为当时人贩子给他用了过量的迷药。现在虽然提前醒了,但药效还没过去,他依旧头晕脑胀,身上没有力气。

    汽车经过崎岖路段,剧烈颠簸起来,谢黎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正想着要怎么逃脱,两个人贩子

    吵着吵着突然打了起来。

    谢黎猛地睁眼,手肘撑着地面坐起来,透过座椅缝隙朝前面看过去。

    一看不得了,他们俩厮打起来,没人管方向盘。车子失控地左右摇摆,两人浑然不知。

    谢黎心惊胆战地提醒“能不能好好开车啊”

    “有你什么事啊滚一边去。”

    “等等哥,那小孩醒了。”

    两人打架的动作一停,齐齐转头朝他看来。

    “砰”

    疼痛感袭来,谢黎眼前一黑。

    晕过去前的最后一秒他在想,要是下次纪初禾再问他这种问题,他一定不笑她了。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不真切。

    谢黎眉心紧蹙,费力地睁开眼。

    下一秒,一个大嘴巴子带着掌风呼到了他脸上。

    小女孩惊喜的声音响起“院长院长他醒了”

    “是吗”

    谢黎还没搞清楚情况,刚刚那一巴掌似乎打歪了,这会儿下巴隐隐作痛,他撑着床坐起来,一只粗糙温暖的手忽然覆上了他的额头。

    “烧退了。”那只手的主人半蹲下来,关心地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眼前的中年女人看上去四十出头,一头短发,面容和蔼,又隐隐带着股坚韧的魄力。

    见他半晌没说话,女人转头问“小禾,告诉院长,他是怎么醒的呀”

    谢黎眼睫动了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倏然一愣。

    站在床边的女孩大概四五岁,长相几乎是纪初禾的缩小版,只是还有一点点婴儿肥,白嫩的脸颊跟面团一样,看上去又软又好捏。

    听见大人的问话,她弯着眼睛一笑,骄傲地说“我一巴掌把他打醒的。”

    谢黎

    好,说话也跟纪初禾一样。

    “不是跟你说过不能无缘无故打人吗”女人语气严厉了几分,像教导不懂事的孩子,“快跟人家道歉。”

    女孩小脸皱起来,“噢”了声,不情不愿地对他道“对不起。”

    谢黎盯着她,没有说话。

    她转过头“院长,我道歉了。”

    被叫做院长的中年女人脸上重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摸了摸她的脑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知错能改就是乖孩子,院长奖励你一颗糖,你自己收起来,以后再吃好不好”

    “好”小女孩接过糖果塞兜里,突然又看向谢黎,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谢黎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幅模样他再熟悉不过,纪初禾每次憋了一肚子坏水的时候就这样看他。

    果然,趁着院长没注意,她一个巴掌又呼了过来。然后脆生生地道歉“对不起”

    再转头兴奋地问“院长院长,我又知错能改了,你是不是要再奖励我一颗糖呀”

    谢黎

    “初禾”这两个字几乎是被院长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出去,刚刚给你的糖也没收了。”

    谢黎看着她被院长推搡出去,嘴里还不服气地喊“我的糖”,没忍住翘了翘唇角。

    把捣乱鬼赶走后,院长折返回来“真是不好意思啊,小禾她年纪小不懂事,但是心思不坏的,你昏迷的时候,还是她守了你一下午呢。”

    “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黎摇摇头。

    “我们这里是向日葵福利院,小禾她们出去玩的时候看你晕在门口,还发着高烧,就喊义工姐姐把你带回来了。”院长解释完,耐心地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家里住哪,还有父母的电话是多少”

    谢黎边听她说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似乎是医务室,有好几张病床,贴在墙上的牌子写着向日葵福利院医务人员守则。

    他收回视线,喉咙有些干“我叫谢黎,家里在南城,爸妈的电话不记得了。”

    “南城”院长疑惑地问“是乡镇或者县吗没听过这个名字啊。”

    谢黎一愣,突然冒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他问“这是哪里”

    “云荷市。”院长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搜索结果,“我查了一下,没有南城这个地方,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谢黎还在震惊自己的那个猜想,闻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院长见过不少被家长遗弃的孩子,有些不想回去,会假装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以为谢黎也是这样,心中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糖递给他,安慰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其他事我们再慢慢处理。”

    谢黎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点点头。

    等院长一走,他蹙起眉陷入沉思。

    突然回到被拐那年的他,查不到的南城,听都没听过的云荷市,以及那个跟纪初禾很像的小女孩。

    听院长喊她名字,好像也是叫初禾

    谢黎相信世界上有难以用科学解释的事,就像在他小时候出现过又消失,二十年后再回来的纪初禾一样。

    他一直知道是她,也隐约感觉到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么现在,有没有可能,是他来到了纪初禾的那个世界,遇到了还是幼年时期的她

    她的世界。

    这个想法让谢黎不安的情绪瞬间平静下来。

    他看了看手心里院长塞给他的糖,想了想,从病床上下来。

    推开门出去,外面是一块操场,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玩耍。谢黎扫了一眼,没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抱着箱子走过来,看到他惊讶地问“你怎么出来了院长知道你醒了吗”

    谢黎点点头,想到什么,问“姐姐,你知道下午在病房守着我的那个女孩子在哪里吗”

    “小禾啊”医生抬抬下巴指了个方

    向,“她这会儿应该在玩具房吧,你别乱跑啊,院长待会儿还得找你录入信息呢。”

    “好。”

    谢黎来到她说的房间外,这个屋子有点像教室,前后门开着,地上铺了海绵垫。

    小朋友们三三两两一堆聚在一起玩,谢黎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独自搭积木的女孩。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蹲下,伸手递出手里的糖,语气像在讨好“给你吃。”

    女孩板着小脸抬起头,看见是他之后,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气冲冲地扭过脑袋“不要。”

    谢黎应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立马道歉“对不起。”

    果然,她怔了一下,漂亮的桃花眼睁得圆圆的,表情局促起来“你,你干嘛跟我道歉啊”

    谢黎认真道“因为你生我气。”

    “我没有”她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过了会儿态度缓和下来,拿过他手心的糖,“我才没有生气。”

    谢黎弯了弯唇。

    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一点儿没变啊。

    “我叫谢黎,你呢”谢黎在海绵垫上坐下来,跟她一起拼积木。

    她撕开包装将糖往嘴里一扔,说话含含糊糊的“初禾,当初的初,禾锄禾日当午的禾”

    大概是因为自己想到了一句诗,她得意地看向谢黎。

    谢黎也很配合“真厉害。”顿了顿,他问“你姓初吗”

    “不是,我跟院长妈妈姓,姓纪。”因为谢黎给了她糖,又这么捧场,她现在对他很友好,耐心解释,“我们这里有些孩子是被送过来的,他们来之前就有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些就是像我这样,很小的时候被院长捡回来的,我们的名字都是院长取的,跟她姓。”

    “但是她从来不喊我们的姓,因为我们以后被领养走了就要跟新的爸爸妈妈姓,她说怕我们到时候不适应。”

    纪初禾撇撇嘴,小声道“但是我才不要被领养走呢,我要跟院长妈妈一直待在一起。”

    谢黎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忽然发现纪初禾没骗他,她小时候确实很聪明,这么小的年纪说话有条有理的。

    “你们叫她院长妈妈吗”

    纪初禾摇头“她不让我们喊她妈妈,她怕我们去了新家不习惯。”

    她狡黠一笑“但是我有时候偷偷喊,院长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说起院长的时候,纪初禾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之前有人来采访过院长,她以前好像是什么企,企”

    谢黎帮她补充“企业家”

    “对她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企业家,他们说她年轻的时候一直捐钱,但是有坏人把钱吞走了,所以院长就自己办了向日葵福利院。他们还说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纪初禾咬着糖果,不高兴地道“他们瞎说,我们明明都是院长妈妈的小孩。”

    谢黎看着她,好像知道为什么她以后会那么乐观了。

    在爱里长大的

    孩子,从来不吝啬去爱人。

    他张了张唇,刚想说什么,纪初禾突然挥手朝他身后喊“月月”

    谢黎回头,一个跟纪初禾差不多大的女孩走过来,挨着她坐下。

    她一头黑色长发披散在身后,低头时齐刘海有些遮眼睛,看上去是与纪初禾截然相反的内向性子。

    “我给你们介绍。”纪初禾自告奋勇,“这个是我的好朋友明月。”

    叫明月的小姑娘抿了抿唇,嗓音细细地强调道“是最好的朋友。”

    “嗯嗯,最好的朋友。”纪初禾用力点头,又看向他,“他叫谢黎,谢谢的谢,梨子的梨。”

    “是黎明的黎。”

    纪初禾歪了歪头“怎么写”

    他看了眼四周,玩具房里并没有写字的工具,于是道“你伸手。”

    纪初禾伸出一只手,谢黎拉过来,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描“是这个”

    才写了一半,她突然把手一抽,捂着掌心喊“你干嘛挠我痒痒啊”

    明月赶紧附和“他坏,不跟他玩。”

    谢黎

    明月有些不高兴他插进她和纪初禾的友谊,谢黎看着她俩天下第一好的样子也烦躁。

    纪初禾小小年纪就会两头哄了,当着明月的面,她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肯定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谢黎给她糖吃的时候,她又会兴高采烈地说“你真是我见过最最最好的人了”

    当然这都是建立在他给她糖吃的前提下。

    福利院有零食,偶尔是糖果,偶尔是小蛋糕,不知道为什么,纪初禾每天都没有。

    于是谢黎天天把自己的那份给她。

    一周后,他终于知道纪初禾为什么没有零食吃了。

    那天下午,他去找院长录入身份信息,刚上楼,离办公室还有十几米远,他就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有一点熟悉。

    谢黎赶紧走过去,院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纪初禾张着嘴坐在椅子上嚎。

    院长打着手电筒检查她的牙齿,问“又牙疼了吧,是不是偷吃糖了”

    纪初禾捂着面团似的小脸,大声反驳道“我没有偷吃”

    “什么味的”

    纪初禾“橙子味。”

    谢黎忍俊不禁。

    原来五岁的纪初禾,心眼子还没长出来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