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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1 章 秦·征伐
    066

    月行载着它的主人一路深入。

    草色绵延千里,风一掠过,便摇曳起伏成浪。阳光落在油亮的草间,带起片片粼粼波光。霎时间,草原便不是草原,而是绿色的海。

    如此景色,于春日或成一绝。

    秦昭在草海上打马而过,无瑕欣赏草原风光。她倾俯在马上,月行脖子上的温度一点点融化着她寂寥的心。

    为了隐蔽行踪、灵活机动,她是一个人出城的,孤绝得宛若易水边转身的燕赵义士。

    秦昭费尽心机拔掉了嬴驷以身试法的旗帜,不想牵连出的是更加疯狂的局面现下只能尽量去将盲目报复的后果降至最低。

    父母的爱子之心无错,子犯法受刑,父母心中怎会不悲痛难捱已至心生怨怼、疯狂报复呢

    毕竟是嬴氏宗亲,不能奢求人人都是嬴渠梁,永远将秦国的利益摆在第一。人非圣贤,大义灭亲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思及此处,那位自戕留书谢罪、揭露背后指使的军官,倒也算得上高尚了宗亲于他有活命之恩,国君于他有知遇之恩,两两相较,他也只能以死相报了。

    对于先前的选择,秦昭并不后悔。在离开城池前,她甚至还能开慰卫鞅法是一起变的,好坏一起扛,做好各自的事就好。说来也有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法家子,头一遭在脸上浮现愧疚的神色。

    秦昭想想便也明悟过来。历史上的卫鞅只有嬴渠梁站在背后,孑然一身,自是可以为理想奋不顾身。但现在,他的身边有了同行者,他那靶子似的作风,无可避免地会将射向他的明枪暗箭波及到友人身上。

    真要如此细究,孙膑行军机密被泄密给戎狄,她秦昭哪里又逃得了干系呢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了,尽量去寻找、提出缓和矛盾的强秦之法,但动秦国世家宗族利益的人少不了她,又怎么不被记恨

    变法产生的隐痛于此刻爆发,也不算太过突然。

    嬴虔西去平乱,孙膑意欲伐戎,却找秦国国君要卫鞅来守城秦昭甚至想过,军师自己是否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才做了如此安排。

    卫鞅在此,边城无虞。即使出了这事,他也能迅速调整,对秦昭说出“朝野上的事交给我,我必予你们交代”,便连夜伏案,往栎阳国君那连拍好几封加急秘传。

    卫鞅算是好脾气的人,他可以扮作君子,但不意味着他不会动怒。

    栎阳暗处的人点燃了他心中的火。卫鞅的震怒,怕是会将栎阳的天色变上一变。

    至此已与秦昭无关。

    “各自做好各自的事”,她相信卫鞅能处理好一切,正如他坚信她一定能在草原上找到秦国那支锋锐的骑兵。

    整整七日。

    得亏近日天气晴朗,除开必要的修整,秦昭依旧孤身在草原上追赶了七天七夜。

    赶路用的时间并不算多,真正耗

    时的还是寻踪觅迹。即使脑中有地图,有军师的行军路线,但孙膑扫尾的工作太过细致,以至于秦昭要搜寻许久,才能找到他们安营扎寨的蛛丝马迹。

    等找到了踪迹,加上周遭环境状况,再对照曾经的沙盘推演,算上对孙膑的了解,秦昭总能摸对方向,奔袭寻找后又能顺利看到下一处地点。

    月行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

    它低头无言,带着秦昭千里奔袭,带她绕过沼泽,与她作伴,给她护卫。

    在秦昭吃光干粮、拿起弓箭打猎时,它甚至扬起马蹄震死了一只兔子给她加餐。更不说某日她一觉醒来,火堆不远处被马蹄铁钉进地里的蛇了。

    春季的草原并不如它展现的那般无害。隐藏的寄生虫,暗处的蛇蝎,迷惑性的沼泽地带,看似清澈却早被污染的水源

    秦昭边走被庆幸,她要求秦军掌握部分医疗卫生知识是正确的。草原和中原完全不一样,如若按照中原的习惯生活行军,这批骑兵怕是还未遇敌,就要被草原环境折磨一番。

    没有因饮食水源造成的寄生虫病,有战场遭遇但没有人员折损,伤药救治很及时秦昭在行军留下的蛛丝马迹里,读到他们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采下一束长草,在手中弯折思索,她不禁眉头紧皱。

    如果军机早已泄露,先生他们的遭遇战不可能会如此顺利。认罪的血书不似作假,自戕的军官到底把什么机密传给了戎狄

    长草在手中折断,秦昭心中一慌,冥冥中有种预感,西戎似乎是故意的似要将秦军引进更深的草原腹地。

    诱敌深入

    那可是孙膑呀,他们有这个胆子和脑子

    或许一切的根源还在被传出去的机密上,“重要又不重要,以此敷衍外敌”他们取得的,虽不是最机密的信息,但一定能给先生带来麻烦。

    要快些了。

    秦昭把断草扔在一边,翻身上马,向着下一地点前进。

    前方有厮杀声。

    马鸣混着人声的嘶吼,将整个草原都震动了。

    秦昭连忙翻身下马,控马侧卧,将月行藏在深草丛中。

    她取下弓箭,伏低身子迅速冲上前方的山坡,匍匐藏好。头上的草环是天然的伪装,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好看见此中对垒的骑兵。

    周边已有不少战马和人的尸体堆叠。秦昭在坡上仔细分辨,果然戎狄将青壮主力全数留在了草原上。

    和变成遭遇的那几波外敌想必,眼下部族的凶狠残暴陡然升了个级,弯刀与箭支交织成最原始的血肉较量秦军虽有伤亡,但阵型未散,士气依旧高昂。

    不远的山头上,鲜艳的旗帜飞扬交错,随着旗帜的变动,下方的秦国骑兵开始了变阵。

    此时两军的胶着距离早已不适合弓箭,部分骑兵们抽出马刀,在前方枪矛的冲刺压制的助攻下,急掠而过,狠狠地砍向戎狄的命脉。

    一波冲锋回援,草上血色

    喷洒蔓延,不少敌军跌落马下,瞬间了无生气。

    秦昭当即别过脸,面色煞白。她狠狠扣住掌下的草地,压下心中不断上升的恐惧。

    在边境时,她尚且能躲在城中,不必直面暴力与血腥的时刻,直到战场被打扫得差不多了,在看一眼战争残余的尾巴。

    但现在,风里的血腥已经压过草的味道,根本让她无从逃避。战争是生命收割机,断肢与血色,再看下去,她害怕今日会成为她新的梦魇。

    等秦昭缓过来,再次鼓起勇气抬头,高处可见全局远方视觉盲区的草色似有异样,是伏击的戎狄

    她迅速扫视这片战场,腹地正中双方正杀得眼热,秦骑在挥砍搏击中根本顾不得隐秘的动静如果被那队戎狄伏军摸过来,形式正好的秦军将会被两面夹击。

    秦昭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孙膑绝不会犯这种错。

    他领兵时能被抓住的破绽,一定不是破绽,是他故意放出的诱饵,就等着敌方上钩。

    但,旗呢

    原先飘扬传递变阵指挥的旗帜,没有了

    秦昭连忙搜寻,她在三箭之地看到了指挥旗的边角,还有零散的马匹

    心下一滞,她知道走漏的军机是什么了

    孙膑行动不便,变阵指挥传令,全靠那面在战场边缘高地上游走的大旗。

    下意识地,秦昭吹出一声哨音。

    月行得令,瞬间冲上坡,她起身翻身上马,向着折损的大旗扬鞭而去。

    “报,军师,伏击已现”

    “传令,变阵,准备收网。”

    “报,军师,令旗官全部遇袭,旗令已无人可传”

    “八面旗皆倒”

    “皆倒”

    孙膑冷笑一声,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这个废人无法身临前线,以旗做令,或可弥补一二,但目标太过明显,被针对也不意外。

    但八旗尽毁,尤其他用的还是仪仗旗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想必那段时间,军中夜间鸽子纷飞,大抵归咎于此。

    只是,将旗令泄漏出去,是否太过潦草把更机密的东西送给对方,才对得起在军中卧底良久吧。

    “报,军师,旗复现传令与军师的部署完全一致”

    孙膑一愣。

    “几面”

    “一面”

    他迅速推转轮椅出账。

    远方,令旗打出变阵的指令,腹地中,秦骑中路出奇,正切戎狄伏击。

    草原上,秦字的玄旗猎猎飘扬,分毫不差地传递孙膑此时的所思所想。

    他瞳孔微缩。

    是她。

    “速传令,支援那面旗”

    “不,我亲自去”

    067

    旗杆握在旗令官手中,仿佛被焊在他手心一样。

    秦昭到达此地时,身中

    数刀的令官气若游丝。她颤抖着去掰开他手指,取走令旗时,令官涣散的目光有重新聚集,凶神恶煞狠狠地瞪着她。

    她瞬间又湿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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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秦昭一身戎狄扮相,不怪被秦军排斥。

    她迅速扯下外袍和头巾,露出内里的汉家衣裳,用地道的秦国话说明来意,令官这才松开手。

    羽箭破空而来。

    秦昭连忙伏低身子,箭矢擦着她的脸颊中地,撕开一道血痕。

    该死

    那些游散击杀旗手的戎狄游骑根本就没彻底离开。

    “快走传令”

    令官猛地起身,为她挡住了身后的箭支。

    她听到中箭声,听到捶死的呼气,听到完成最后使命的士兵眼中的光消散的声音。

    但她不能回头,不能哭泣,甚至不能在接踵而至的泄露一丝恐惧。

    抄起旗杆,秦昭失声迅速翻上月行的背。

    环绕中心的战场,月行飞快扬蹄,在外围的高坡上,消失的秦旗又再一次复现。

    心脏要跳出喉咙,泪水甚至刺痛了眼,旗杆的重量似乎超出了双臂承受的限度。

    很重,很痛,呼吸变得困难,四肢逐渐麻木

    秦昭将下唇咬出血来,只能以此换得片刻清明。她庆幸自己身体的记忆无比牢固,庆幸曾经陪着孙膑做过沙盘推演,庆幸能记得他每一步行军的指令风格。

    而后将它们传递到双臂,迎着箭羽的呼啸声,一次次地将正确的军令传递下去。

    她看到下方军阵收缩,看到秦骑奔出如雷,闪电般扼杀住敌军最后反击的希望。

    不止哪里来的劲,她将旗帜猛地擦在地上,抽出马鞍附近的弓箭,转头就开弓三件速射。

    几名追兵始料未及,应声中箭坠马。

    秦昭回身瞬间,余光所见,追兵只剩下一人。

    身后的人见此反而越发疯狂,他甚至吹了声口哨,拉弓回敬了秦昭一箭。

    月行左右闪躲而驰,这支箭堪堪擦过她的耳朵。

    一箭之距。

    秦昭听得分明,那人用着草原部族的语言,赞叹月行是匹好马,更多的话她便听不懂了。

    对方明显留有余力的模样,像是草原上溜着兔子的苍鹰。她咬紧唇,强迫自己更加冷静。

    几番交锋,秦昭的箭皆被他用刀劈止。

    视线越来越模糊,臂力越发不稳。她知道碰上了硬茬,拖下去只能会更糟。

    秦昭伸向箭囊。

    箭矢只剩最后一支。

    她勒停马,右肩的阵痛再也不能忽视。

    伸手一摸,一支流矢,指尖一片血色。

    怪不得,晕眩感是失血的的征兆。

    紧张奔逃中尚未发觉,原来自己早就中箭了。

    秦昭扯扯缰绳,月行喘着粗气,长久的奔袭,马也快到极限了。

    她抚摸着它的脖子,给它一点安

    慰,希望它能在坚持最后一下。

    追兵见此,也勒马,玩味地冲着秦昭喊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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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不懂他的语言,但她能看懂他的眼神侵略十足的,要把猎物捉弄致死的眼神。

    “昭昭啊,你是个女娃,永远不要怕。你一软弱,敌人就强了。跟着外公,杀、杀、杀”

    “爸,她还小呢,学您那刺刀拼杀做什么您要带她玩,打打杀杀像什么,还不如带她骑马去。”

    秦昭忽地想起小时候和外公在一起的日子。每当国庆节或是大阅兵的日子,他老人家总会把存封的功勋章拿出来重新挂在胸前。

    外公说苦都被战友们吃了,让他这个毛头小子从战场上活下来,看到了亮堂的未来。他不想忘记那些,他会带着战友的记忆好好活着。

    爸爸妈妈不让她跟外公学刺刀,年幼的她虽然不懂,但会偷偷求外公教,让他高兴。

    秦昭手中没有刺刀,只有一支秦箭。

    她想活下去,就只能把这支箭变成刀。

    她深吸一口气。

    月行飞窜前去,发起最后的冲锋。

    交锋,刀光闪过。

    血色,箭矢穿喉。

    重心不稳,秦昭从马上坠落,翻滚而下。

    草色将她覆盖,背上有温热流淌,她最后有看到,最后的追兵在马背上捂住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生命的红色从指尖喷薄而出。

    她确信她刺断了他的劲动脉。

    她安全了。

    世界只余下风声和草浪声。

    好想,好想睡上一觉

    “昭昭”

    恍惚中,秦昭听到了隐约的马蹄震踏,连着熟悉有又陌生的呼唤。

    她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撑开眼帘,细碎的光争先恐后地冲进瞳孔里,亮得将世界都染成纯白。

    思维在消退,好不容易睁开的眼又渐渐要合上

    那一声声“昭”,似乎越来越近了。

    有什么人狼狈地来到了她身边。

    迷茫中,她好像看清了朝思夜想的那张脸。

    真好。

    秦军此战胜。

    先生平安无事。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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