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罕见星斗现,夜遮勾陈,乱云如龙。
相隔连营几百步远,在营内拨弄火盆,期寄于能够使周身有些暖意的朱开封,近来总是觉得身着甲胄,愈发冷凉,寒气逼人,以至于端坐马背,立于两军阵前时,时常通体寒气冷气上浮,四肢都略有些麻木,但依然是强撑。
所以眼前火舌分明窜起一炷香高,稍有不慎,多半要遭其将眉毛都舔舐得干净,但在这场王庭与胥孟府经久未竭的死斗中,其余不提,单是朱开封就察觉到,本就比不得那些位武艺在身的军中兵将,体魄不强,又习惯多年伏案代人写家书,岁数浅些就罢,可到这般年岁气血渐衰,诸如腰酸背痛或是筋骨不济的病灶,秋后算账,纷纷鼻子相当灵,争先恐后找寻上门来。
混迹人间,总是要偿还的。
可不只是那等纵情风月场内,不遗余力乌龙摆尾的公子哥,这般常年在天寒地冻处纵马踏冰河,动辄就昼夜不歇加急进军数百里的将帅,同样最是考验体魄强弱,直到如今时不时下雪阴天,总觉腰腿痛麻的朱开封,当年总还以为自己尚不见得羸弱多病,眼下却是不得不服老,这才如梦初醒,知晓岑士骧其人的确是心眼多得很,早早退居王庭,现如今八成是过得顺风顺水,舒坦得很。
不过纵是浑身不舒坦,相距主帅大营几百步的兵卒连营内,却总有兵卒哀嚎声,夹杂大元各地
俗语叫骂声,很快就令朱开封锁住眉宇,拨弄火盆时都有些意兴阑珊。
比起战事才起的年月,王庭如今单单是伤卒营,就比先前扩充数倍,自白楼州流州的郎中医者前来渌州壁垒,应对黄覆巢播散大疫起,王庭军阵之中就从来不少见那等持着一口白楼州方言俗语的郎中医者,尤其是擅治箭簇刀枪这等外伤的医者,终日穿行在伤卒营内,更有名医圣手,哪怕是手腕齐齐断去,或是重伤垂死,仍有几成把握,将一只脚跨进鬼门关的兵卒拉到人间,令王庭因伤而死的兵卒数目近乎降了五成之多,却是因祸得福。
连以往堪称是有些少言寡语,多余精气神都用于估量战事走向的朱开封,有时都要感慨两句,胥孟府强盛是因其兵精粮足,又因精于掳掠一事,这才使得起初攻城拔寨连战连克,然而忘却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事,惹来无数大元中人记恨,甚至向来都是避世不出,凭祖辈传下手艺过活的这些位医者郎中,都是出走白楼州,抵到渌州阵线处施以援手。
假定再给王庭一两载光景,单单一个胥孟府,如何都是不够看,上有少赫罕不舍昼夜励精图治,下有万民归心,莫说是把胥孟府掀翻,放眼人间数国,由王庭携领的大元也未必屈居人后。
可惜的是拖延不得。
帐外守卒来拜,言说是唐不枫求见,人已在帐外,朱开封愣了一阵,
随后就摇头苦笑,心说是凭这位爷不善遮掩的心性,果真是直来直去,都已到帅帐门前,怕是非见不可,又怎好让旁人苦等,只得是摆摆手道个请字,令守卒请唐不枫入帐中一叙。
唐疯子仍是抱着那柄比媳妇还要亲近的长刀,到底不属凡胎,寻常刀剑经这么无数场生死之间的恶战,早应当卷刃崩口,而唐不枫这口刀却是不然,只需稍稍水洗擦拭,又能吞吐寒芒,如同新淬。而此番前来见过朱开封,也无要紧事,只是将费劲统筹算计下来的凤雁卒死伤数目报与主帅听,也好在往后战事中自行斟酌动用,分明在寻常人看来最是容易的计数,奈何唐不枫实在不精于此道,含含糊糊算计了个大概,就登门求见,忙不迭将一张宣纸搁在桌案处,便欲离去,不过随即就被朱开封叫住,狐疑回头。
“来来来后生,别这么急着走,大元冬日的夜可黑得很,他黄覆巢也得掂量掂量,夜袭一事会不会赔得精光,料想历练这般久,王庭眼线探马的本事也不该太差,长夜漫漫,说些与战事无关的消遣事如何?”
果然,朱开封抱出一坛酒来,神色迟疑片刻,还是咬咬牙放到炭火旁,嘀咕说便宜了唐不枫,才是依依不舍拍开泥封,当真酒香气四溢。
早就算准唐不枫好酒中道,不过大抵这些位闯江湖的主儿,或多或少都有嗜酒的毛病,这些时日来身在
渌州南段统兵大任,朱开封所囤积的俸禄不可谓浅薄,而是相当厚实,王庭知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因此思量再三下,俸禄优厚得紧,但谁人都想不到朱开封这等不擅饮,而不嗜酒如命的人,竟是搭进去大半俸禄,得来这么一坛唯有西路三国才能寻到的好酒,此时并没拖泥带水,而是直接递到唐不枫身前。
前头小半生都替人写书信谋生,好容易瞧见堪称丰厚的银钱,可想而知,朱开封此时是有何等肉疼,瞧见唐不枫浑然不带半点客气,捧起酒坛连干几碗,霎时间满脸苦涩。
两人心知肚明,于是也不必明说,此前交情不深,必定是温瑜临行前给朱开封提醒,而唐不枫虽也心中有数,却并未点破,先行喝了个痛快,小半坛酒下肚,这才好整以暇,咧嘴朝一旁面皮苦涩的朱开封笑笑,“眼光不差,大齐的酒常人喝来稍显粗粝,不过半甲子功夫天下互通往来,酿酒技艺倒是驳杂,取百家之长,却是消磨去不少粗粝豪迈,这酒有年头,恰好合乎咱的心头好,老哥有甚要问,尽管开口就是,这一坛年头悠长的好酒,倒是破费。”
“温瑜此去,可是为寻死?”
从心疼银钱的念头里很快抽身出来的朱开封,才开口就是这句,反而令唐不枫半口酒噎到舌根后,半晌才滚滚喉咙咽下,以蹊跷神情看向这时辰仍未卸去衣甲,神情平和的
眼前人。
“先别急于辩驳,且听我算一笔账,当然不是信口开河瞎说。”朱开封继续拨弄炭火,甲胄刮蹭铿锵响动,并不在意唐不枫此时神色如何,“中段壁垒家底,实打实的五万数,许多后来投军的,不少都冲着温瑜屡次建功,包括五锋山大胜所积攒下的名头,倘如是不加以干涉,怕是兵马都要汇集于中段壁垒,我虽不才,掌管南境壁垒,不见得屡建奇功,可是能掏出多少人手家底,兵卒数目,还算是心中有数,不过三万余,北地壁垒同南境相差无几,总共搜刮得干净,不过三四万的规模。”
“退一步讲,将那些位还算不得兵卒,新投身军中的青壮,也归入到王庭现有的兵马数目里,总也有个定数,可苍水关南同王庭对峙的兵马数目,似乎有些不寻常,即使是扣去驻守他地,扼守胥孟府西进方向的兵马,眼下这座军阵的人数,也未免太多了些,粗略估算一番,温瑜只携不满万数的兵马东进,不是寻死,还能是作甚?”
对于朱开封而言,同温瑜的交情,尚要追溯到后者携兵甲自洙桑道而来,老卒送信引路之后,二人就随王庭兵锋南征北战,几乎是在大元西边冲杀过好几个来回,随后攻下渌州,一路上温瑜统战的手段,皆能得知一二,其心境也平稳如湖面行舟,偏偏就在这等节骨眼上,将统兵一事甩手扔给自己,自己则
远走渌州壁垒以东,何况是如此单薄的兵力,无异于寻死。
除岑士骧温瑜几人外,朱开封自问,大抵知悉黄覆巢布局何其高明的,也唯有自己心中有数,眼下这般搏命举动,胥孟府兵马近乎齐至苍水关,补给辎重,自北路壁垒与苍水源源不绝输送而来,就必定会格外看重壁垒东侧,这条供胥孟府兵马久战的咽喉要道。
甚至朱开封盘算过无数回过后,仅得来一个足够说服自身的可能。
将胥孟府大军尽数压在渌州以北的黄覆巢,守住东线这条咽喉死穴的依仗,并非是部族铁骑,而是王庭东境受制于胥孟府的仙家宗门。
尤其是在得知书生双管齐下,以兵马强攻由于青面鬼罗刹鬼忽然叛逃所致,颇显虚弱的北境壁垒,又以其余受胥孟府胁迫的仙家宗门弟子,不惜人命强行破开苍水关过后,朱开封近乎是死死攥住本该是灵光一现的念头,且是深信不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黄覆巢在许多人眼中,岂止是一头獠牙交错的长蛇,而是条随时暴起,动辄惹来血流漂橹的狡诈恶蛟,又怎肯将七寸展露到王庭刀剑前。
对此唐不枫沉默不语,仅是把酒碗碗底的酒水饮光,随后站起身,意味深长朝朱开封看去一眼。
而直到这时朱开封才留意到,这唐疯子除去抱在怀中的那柄刀,背后腰间悬了密密麻麻六七把刀剑,光箭壶牛角硬弓,就
背了两套,勒到肩甲上,瞧来竟是十足滑稽。
“以前听人讲过个故事,有位姓萧的能人官居一品,立下些章程,有条不紊治国安邦,随后年老而死,继任者姓曹,同样是依照此人留下的成规办事,虽是生搬硬套不见得高明,然而在我看来,却不失其妙处。”
“何况我信得过这人,不妨就依其计策试试?”
就在唐不枫走出帐外后的一个时辰,渌州壁垒南端,几千骑开道,为首者腰间挂着几枚飞刀,甲胄齐整,深深吸进胸腹一口隆冬足能割伤人手足的寒气,纵马狂奔,一路北上。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