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寒天,莫走檐下。
此言北境口口相传长盛不衰,凡北境中人,早就将此牢牢记挂心间,如是用饭饮水那般自然。
飞檐挂冰覆雪,但凡有一时倾覆,断然不可求其避让行路之人。
灯影摇晃之间,倒也替天寒地冻,泛起铁青色来的客栈,一时笼上许多柔和光彩来,攀上枝头,暖了灯笼。在这等久居南境的人们眼里,大抵是苍凉凄苦,寒冷萧瑟的北境处,夜里多半是灯火都要暂且藏匿起身形,生怕叫外头夜色里犹胜长蛇猛兽的酷寒给冻得凝起,然而实则却并非如此。
很多人家住户趁此时纷纷将难得存留到晚秋的野菜揣入缸瓮当中好生腌制妥当,待到年关来时取用,哪怕是现如今这等寒萧至极的天景,街心处依然是时常能见行人,竭力摆动两腿,牵动浑身,使得周身血水流淌得快些,借此御寒,添两分热意,故而少有人在客栈之外停留,不过依旧是有许多铺面仍旧敞开,从中透出的灯火,大都是要好生向屋舍之外的街巷处挪近些,方便自身外,更是能替过路之人添些方便,照清门前坚冰厚雪,防人跌滑。
偶然之间有赶路之人,或是当真被这等天景冻得哆嗦寒颤,径直踏入铺面其中,或许压根不去购置些物件,仅是讨上一碗清水,往往铺面中人亦是相当热切,递上些吃食与暖人热汤。
就在这等天外阴霾滚滚,而地上不生草木的年月,人心人行,往往即可左右一位孤苦之人的生死。
客栈上的云仲两眼微闭,周身却是泛起滚滚剑气浪潮来,原本坐到不远处,等候云仲一并赶路的步映清同样觉察出不妙来,才要上前,却是被这阵浪潮给逼退数步,即使同样递出三境内气,依旧不能近身一寸。
但凡剑道,当有此锋芒毕现,从前步映清向来未曾觉得,这些凭剑气活命立威的剑客,究竟有甚高明之处,因天下法门实在多如牛毛。浩如繁烟,其中神妙无穷而最足能移山填海,夺人间造化,取来那等最是高明无穷的道果,倘若当真是剑道大兴,为何不见那山涛戎走上什么剑道,眼下当之无愧,难有人见其深浅的山涛戎既不曾以剑道为己身最是高明的本事,足能言说剑道并非有那般高。
可现如今,云仲周身升腾起如流火海潮似炽烈奔腾的剑气时,很多事就自然有些不同,同样是立身三境,任步映清使出浑身解数,近乎递出九成的手段神通来,都未曾再逼近一步,但有剑光滚滚,自其发肤躯壳寒毛处流淌而出,而到最鼎盛时,剑气已不可说是流淌,而是倾泻迸发,满屋皆是密密麻麻剑纹剑光剑气,凡触碰之地,皆尽斩面如镜。像是有遭成百上千道微不可察的锋线割开,而无半点声响,直到将近乎手段齐出的步映清逼退到屋舍之外去,剑气奔涌,才堪堪迟滞下来。
此时屋舍内外,再无甚他物,仅余碎屑齑粉。
而后原本盘膝稳坐的剑客,面色忽然之间惨白,随后便是身影全无,毫无半点预兆,饶是步映清从云仲方才异状起时,就已然是凭内气将周遭尽数封住,掂刀立身在不远处,可此时云仲身形似泡影般消逝,依旧未曾觉察到有谁人布置这般诡妙杀局。
不远处也有家客栈,比云仲二人落脚客栈瞧来便要生意红火些,无论牌匾同屋舍之间陈列摆设,都要高出许多,住店者不乏达官显贵,青泥口有权势者,而在这等飞雪滚滚来袭,黑天白地,当中隔着层厚重素绢的时景中,却是有一架车帐,缓缓自客栈前离去。车马表里布置皆是华贵,三马拽车,甚至连车帐之外都辅以楠木桐漆,车辕浅系金线,锦缎做幕,血竹为帘。
一袭红锦衣的夏景奕抬起手中一枚拳头大小的玉印,随手放入怀中,却是发觉身侧那位小姑娘苓霏,不知是外头夜愈深天愈冷,还是总算将多日以来的劳累,经此一觉得以尽数撇清,此时虽说依旧
倦眼朦胧,却是将方才夏景奕举动尽收眼底,不由得又是皱起眉,不过倒也未曾拒人千里之外,而是没好气说道声,装神弄鬼也不晓得吓唬谁。
「青泥口一地,信奉神鬼者数不胜数,为何偏偏就我不行?」夏景奕放罢玉印,依旧是如先前一般,半调笑半好奇开口问道,只是时常向掀起的车帘外望去两眼。
却不想苓霏却是并未讲理,而是抱肩轻蔑道,「年岁大反而糊涂,姑娘我既是未曾出过多少回青轩楼,当然少有见过那等信奉神鬼的外人,倒只是见过你一个对着玉印指手画脚的信众,当然说不得旁人,只得说你。」
难得面皮流露出些许局促的夏景奕只得是将面皮扭到一旁,不再去同这位心直口快,却相当有两分机灵的姑娘对谈,只似是无意间开口般说,「方才买来些点心菜式,蜜水清茶,买得有些多,又不晓得青轩楼内吃食究竟如何,倘如是腹中饥饿,自行取用即可,我自去前头观瞧路途,免得颠簸。」说罢便要起身去往马夫处,可随即就被苓霏开口叫住,却姑娘面色难得有些扭捏。
青轩楼内,虽多是这几十位姑娘住处,然大多食客,往往是借酒意才肯挥金如土,请这些位面容顶好身段奇佳的姑娘唱个小曲儿,或是轻舞半晌,也正是出于此,往往用膳食极早,故而往往是先行聚众,用罢膳食,而后才等候有无客人相请,而独身用饭食者奇少,更莫说苓霏本就人缘极好,似乎回想起来,大都是同一众姊姊同吃同眠,即使是青轩楼内亦有亲疏,不过人人都言说,搂着苓霏睡上一宿,当真如是润玉在怀,夏凉冬暖,最是能得好眠。
因此夏景奕就这般糊涂地被苓霏劝住,默默坐到一旁,瞧这位姑娘将食盒吃力翻开,眉头时松时紧。
譬如蜜水,是断然不可在青轩楼内遭这些位姑娘见着的,更莫说是夏景奕这方食盒内,大多是油烹火煎且半数之上皆是肉食,虽说是庖厨手艺精巧,未曾嗅见甚荤腥味,却还是令小姑娘眉眼都近乎缩成一团,总要抬头恶狠狠瞪上满脸无辜的夏景奕,好生说教一番。蜜水肉食最是不可沾染,倘如是当真习惯了这等吃喝菜式,必然是要在两三月内身形宽胖,没准连那等轻薄如纱的衣裙都未必穿下,届时那位眉眼清冷的掌柜,自然是要好生动用自身手段,折腾责罚,甚至大雪寒冬其中令人几日不得进粒米。赤足于青轩楼后院内奔走,好令身姿仪态快些消瘦下来。
所以苓霏瞧见眼前蜜水肉食时节,霎时间眉眼就是凄苦下来,兴许是知晓这等物件不得碰,也或许是早先曾吃过这等责罚的苦楚,勉强压下馋虫,转而好生斥责夏景奕。
可怜一度步入修行道天下十人的夏景奕,此番却是被一位只擅歌舞的小姑娘,呛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最后不得不低头轻声说声对不住姑娘。
可再抬头时,苓霏相当豪爽饮下半盏蜜水,啃上一口足有拳头大小的蹄肘,吃相尤其吓人,口中还要念念叨叨,说大不了就将罪责推到夏景奕身上,反正青轩楼大概也不敢招惹夏景奕,当然也就算不得自己过错,于是便像头馋了多年的幼兽,双手并用,吃得满脸油光,直到夏景奕那张从来都不见多少真心实意浅笑的脸上,缓缓攀起些温和笑意,好像是从冰湖外透入的些许冬阳浅光。
「用剑的,你猜为何要你留下陪我吃喝?」
夏景奕两眼依旧朝苓霏面皮望着,闻言自然是摇头。
「爹爹当初遭人诬陷时,我便是一人抱着枚瓷碗坐到宅邸前,来抄家的那些官差衙役砸了那枚青瓷碗,家中物件能强抢一空的便抢抢一空,不便挪动的便随手砸碎,娘外出阻拦,却是被打翻在地,又惊又怒之下落下了病根,很快就撒手人寰。从这之后,就不再会孤身用饭食,除非是有旁人在一旁瞧着。」
小姑娘眉眼低垂,嘴角还挂有几粒饭,
含糊不清开口。
夏景奕从来不晓得如何劝人,只晓得如何杀人,因此眨眼半晌,只是憋出这么一句来。
「你瞧我是用剑的,待到此间事了,替你报仇如何?就当是做一桩好事。」
苓霏泫然欲泣抬头,可随后上下打量打量夏景奕分明有些单薄的身段,又想想这些年来去往青轩楼的高手,大多都是粗野壮实,摇头不已,也不晓得是生怕夏景奕身死,还是着实不信眼前这人,能有那等孤身仗剑杀人的本事,所以近乎是半点犹豫也无,拼命摇头。
「大不了凭这方玉印,砸死几个罪魁祸首?」不得已之下夏景奕又是从怀中掏出那方玉印,擎在手中晃了晃,不过险些未曾拿稳。
苓霏破涕为笑,虽是从来未像如今这般哭哭笑笑不体面,嘴角脸上尚且有油渍饭粒,瞧着夏景奕狼狈模样,却是笑得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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