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时分,云仲是遭琵琶弦响声惊起,直到坐起身来时,才是惊觉不单单是梦中得听琵琶声,而残梦惊起,客栈当中着实是有一阵十足中听的琵琶声,正轻绕帷幕,缓过屏风,攀墙柱而惹屋梁,轻轻款款犹似个娇媚女子,罗裳飘摆,步步柔弱凑上前来,煞是好听。
倘若是搁在平时,大抵云仲总是要静下心来凝神听上许久,但可惜今日的确是无半丁心意去听闻琵琶弦响。昨夜无雨,单有风声,可睡梦其间光怪陆离荒唐恣肆弦震,着实难得令云仲心性都觉甚有怖惧,于是当下没半点心思胆敢静听,而是连忙起身坐直身形,半晌听闻那那位琵琶客,当真是只在奏曲,才渐渐是放下心来。
大概已想不清上回如此惊恐,是在何年何月,倒是想起幼时身在小镇外河边泅水时辰,长者自个儿水性甚好,故而多逗留过许久,无端遭河底水草围困,呛水数次终究是无力再行折腾,险些是死在水中,近乎是七窍近乎有流水涌来,一时惶恐不知所措,倒是直到如今依然记忆如新。而云仲自上南公山以来,似乎亦是常常在鬼门关前头晃悠,倘若人间着实是有阎罗在,怕是亦要怪罪此人优柔寡断,来也不是,去也不是,成天就在关前晃悠个不消停,时常半只脚踏入阴曹地府,又是很快将脚抽离回去,相当晦气。
纵然是在生死之间走上许多个来回,却少有似幼时溺水这等心境浮现,但自昨日这位很是古怪的琵琶客递来一道琵琶弦威风过后,难得竟是觉察出幼时心境来。
琵琶客年纪,大抵还要比自家二师兄浅些,可仅仅递出这么一道丝弦,凭云仲眼下三境日益坚固瓷实的修为,竟是难以力敌,虽是如今当真无佩剑在身,但如何说来仍有大半三境的底气,对上那枚丝弦,像个十丈,却只能凭剑气堆叠,勉强在我身前二丈远近堪堪挡下,方才出手,就知晓这位年轻琵琶客的本事,究竟如何。
况且凡琵琶定有四弦,才出一弦有如此声威,一己之力断不可破,而其境界又是何等高明,已是不言而喻,刻意不曾动用红绳,才是发觉这年轻人的境界法门,实在高绝,自是令人胆寒。
待到云仲难得不曾早起颓唐下楼的时节,姜白圭今日却也是不曾早早外出,而是捧着碗煮得很是厚重香醇的白粥,正瞧着继续弹琵琶的年轻人,单手持碗单手敲桌,瞧来觉得这曲调丝弦合乎心思,而等到瞧见云仲萎靡不振落座,向来是眼力甚好,而相当明白应该如何做事的姜白圭就察觉出些古怪滋味来,上下打量一番云仲,又是瞥过那位面色如常的目盲琵琶客,微微挑眉之后才恢复到往常神情,热络递来一碗白粥。
「云小弟形容憔悴,难得一见,我见此人这琵琶手段相当不俗,才是请其略显些本事,却不料的确很有几分功夫,听来实则并不比所谓达官显贵府中乐师差上丝毫,反而是曲调刚柔并济,实在高明。」
但本来安然抚琵琶的年轻人,自云仲坐着到桌案前的时节,却是默默将琵琶丝弦压住,琵琶声骤止,再观瞧其面色,当真是无多少好气,反倒是相当不乐意同云仲再有甚瓜葛牵连,很是意兴萧索,起身同姜白圭略一施礼,就是起身欲走,但却被从来不去理会太多的姜白圭拽住袖口,近乎是生拽落座。而后沿碗边吸过两口白粥,才挑眉看了眼云仲。
「两位是昨日外出闹出了不愉,在下倒是热心肠,相当乐意替二位略微排解,更想知晓云贤弟如何结识的这位小兄弟,头前虽在城中听闻过这位小兄弟常在那三家府中,凭琵琶技艺扬名,可今日一见,才觉得不曾旁人不曾夸口,正巧借此时好生同我引荐一二。」
云仲没吭声闷头饮粥,倒是那位目盲的琵琶客摇头,对于姜白圭这番圆润话相当有些不快。
但凡是在城中略微久居,就能知晓城北有许多乐师常寄住到张王李三家空闲府内,闲暇时
节着实很是闲暇,而忙碌时节,无非是有那等同生意路间有牵连的各地达官显贵来访,自是要鼓瑟吹笙通宵达旦而灯火不歇。可最起码来那些位从各地而来的乐师,很是受这三家重看,除却有月俸之外,且时常有赏钱分发,再者是有宽敞富丽府邸可居,自己则是全然不在这些位乐师之列,只是待到人手略微不足的时节撑场,或许连琵琶弦都未必需拨弄,就可取来零星银钱,供日后吃喝。
在山兰城中饥一餐饱一餐的目盲琵琶客,许多人都知晓此人,更何况是自幼在城中过活的姜白圭,生意间的客套话,倒着实是不甚对脾性胃口,所以连点头这等细微举动都未坐,只是平平静静坐到原处,将那对相当空透的眉眼朝云仲方向望去。
「姜兄,这位一来不是生意场间的人,二来也非是什么纯凭琵琶技艺过活的寻常百姓,」云仲将面皮从粥碗处抬起,瞥过眼神色如常,并未有什么不悦的目盲琵琶客,苦笑两声摇头,「姜兄先前言说,是要凭我相助,才可得此城局势扭转变迁,算是问错了人,这位兄台的本事,要比我高许多层楼,约莫有多高,在下亦是不知,但一定是好多层那般高。」
姜白圭皱眉,云仲点头。
「大抵,是比窈窕栈比起窈窕楼那般高矮,或许还要高些。」
姜白圭是何等伶俐的心性,听闻云仲这番话,自是知晓当中风雅义,登时再度看向身边这位看似很是寻常的目盲年轻人时,一时肃然起敬。
「别的姑且不说,你那枚剑匣当真是不错,不凑巧的是里头并无佩剑,如是依照那剑匣的品相威风,你也远不该仅是这般境界,而内气更断然不会如此错杂无章,不晓得你乃是出自何等师门,剑气剑意应当是甚好,但毕竟对招时节,不单单是剑神剑意相争,往往差之毫厘就足够身死数回,行气运气的手段法门,内气可否精纯无碍,皆是至关紧要。」也许是这白粥合乎琵琶客的口腹,才是堪堪将言语放缓,听来倒是闲扯,但着实是找寻出云仲最是欠缺处,尽数道来不曾遮掩。
此事早在山间的时节,吴霜就曾浅提过数次,但奈何迟迟找寻不来解法,毕竟如是单论云仲生来经络那等惨不忍睹的状况,连南公山的门,都未必足够踏足其中,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是一身剑意日趋圆满,可经络一事,继秋湖沉眠丹田以底过后,就再也无甚解忧的良方。
「非是师门之过,而是生来经络似野草驳杂不堪,自是无变转休整的契机,大致人间到如今也无这般能耐的大贤,可夺取天地造化,修我经络大窍,故而也只得是如此勉强为之,单借剑气剑意,勉强对敌。」
但琵琶客却是有些半信半疑。
这位并无佩剑的剑客,周身倒着实是有些个好物件,单单是那尾可瞬息远遁的通天物,在天底下可说是不比寻常的宝物,更莫要去言说那方念头甚是久远的剑匣,硬生是凭剑气温养不下二三百载年头,凡有佩剑落在那方剑匣处,有莫大裨益不说,恐怕无需出剑,即可将剑气催发得劲力刚猛,动似雷霆。连那位近日才前来客栈的那位疲懒汉子,大抵身上同样揣有异宝,并非是凡俗物件,凭这等家当,大抵师门不会比旁人逊色半点,而倘若是当真如云仲所言经络甚是不能流转自如,又如何踏入的仙家山门。
修行道中虚虚实实,连琵琶客都难说,云仲是刻意示弱,还是当真修为不济内气驳杂。
倘若真如所示,不过是区区三境还未稳固的修为,又如何踏入天下土楼一道评点出的新辈天下十人,三境的天下十人,何其荒唐,而土楼事天下修行界内事久矣,从来未开此先河,又何苦将这位再是寻常不过的剑客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其中明明暗暗,无人得以算计得明白。
「人间最逊色的天下十人,修为亦是步入三境已久,似乎听传闻亦是位用剑的高
手,虽不见得剑意比你圆满,境界内气,却是大多远胜过你这等初踏三境的高矮,可偏偏是你这等除却剑意再挑不出什么本事的剑客,初入江湖就将那人挤出天下十人,倒当真是有趣得紧。」
「土楼所言,如今像是已被世上修行之人奉为圭臬,可越是如此,越不见得是一桩好事。」
云仲近来难得叹气,望向窗外愈发显得浓重的秋色。
凡能令天下人皆听其言语,并大多笃信者,倘若有朝一日为有心之人所用,没准所言所语,皆是要引得人皆深信不疑。
可万一这话不对,万一土楼刻意为之,便是借来人间这口刀,到有朝一日斩到身上,必是血骨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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