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不求寺东南,有这么一处小城。说来城中最多的活计,既不是同大元寻常小城那般凭围猎渔樵为生,也不曾有什么精熟放牧的莽汉,唯独有这么一样行当,最是兴盛昌隆,且凭这等手艺,城池当中还甚是富庶,相比其余坐落在大元部之外,并不属部族统辖的小城活村镇,此地之富庶,就显得相当不寻常。
城中人凭此门营生,近乎是生意奇好,长久时日以来,此城外拓数次,倒是隐隐间稳压其余零散孤城一头。
小城坐落到数座万仞险山当中,周遭乃是层峦叠嶂,山势高峻,处处皆是横截似断崖,近乎垂于地上,老猿愁攀,其上有石缝乃是远地青松树种飘摆而来,因此树木繁茂,小城隐于山石草木其中,若非是有修行道中人腾云远眺,或许长久之间从不与世外相通,往来之人,大多皆是名声甚大势力,乃至于大元王庭显贵或是部族中权势举足轻重者,甚至连中州之人,亦要时常来此,端的藏龙卧虎,但凡来此城中人,皆是不起纷争。
因此在城中妇孺老幼,都是见惯那等高门大员,或是显赫贵胄过后,亦是有些疲意,纵然城中人来人往,照旧如常,甚至几岁孩童都不愿抬头多瞧一眼,诸如绫罗伞盖雍华衣裳,皆是见怪不怪。
所以有位寻常的白衣江湖人踏进城中,自然不会引得城中有甚骚动波澜,携零星散碎银钱住到小城城门前不远一处客栈中,往后几日,便时常于街巷处闲逛,来去走动时节,却总觉这座小城不同寻常,倒不见得是藏风纳气风水甚善,然城中的确是富裕至极,近乎家家户户皆要饲马,哪怕是在大元,亦是甚不寻常之事,且马匹品相瞧来都甚是讲究,除却大元当中凭游牧为生的人家,居于城总者,甚少配马,一来即使是大元马匹亦是金贵物,而来是偶然染病,平日饲食,对于良马而言必不可缺,如此一来,若非是富贵人家,如何有闲暇银钱养马。
今夏时渐褪,云仲花费足有近两月功夫,停停走走,才终究去到这处距不求寺甚近的小城中,虽途中无事,不过好歹是自打从赤龙笼罩之下逃出生天,从酆都城那座虚境里走出过后,竟是觉五体不能自如,生涩至极,连抬步举手握剑饮食,都是奇难之事,犹如稚儿方才学步,迟迟难以复原,一身剑术更是险些损毁得七七八八,再难以圆润无滞涩出剑。
马槐九心念神魂,不出所料死在那座凭浩大神通念头所建的酆都城内,马帮中人皆入酆都城中,自然亦是有神魂死于饥荒灾祸,兵荒马乱当中的,亦只余下肉身,念头空空荡荡,虽瞧来无半点伤势,实则早已如一截中空枯木,栽倒而死,仅是余下近半数马帮中人,连同在酆都城中当了位寻常差役的刘澹,化形为老者的那位年轻医者,化形为病秧子的老郎中,连同那位本是马帮中二头领的卢自成,酆都城烟消云散之际,恍若自地府当中另活一间,恍若不似今生。
本不应当是过命至交好友的云仲,同马帮二头领饮过一回酒,想当初携刘澹上山堵路时节,这位二头领还曾险些拔刀,却不想酆都城一事过后,反而同这位原本瞧来很是木讷,如今却相当对脾气的剑客,痛饮一整夜,把酒言欢,弟兄相称。
以往除却医术之外对人间事一窍不通的年轻医者,自酆都城溃散过后,亦是沉稳许多,在那位老郎中看来,没准这便是开窍契机,人活于世,医术之外,当然亦是有比医术更为重要之事,德行城府,为人处世,似乎亦是可否称为圣手的考量,从来是缺一不可。
不顾胫此一事过后,要凭自身寻思到个清楚明白,又谈何容易,好在从来是万事开头难,有这么一步,想来日后哪怕是自立门户,亦有些许可能。
应当活的人不曾活,应当死的人却是活将下来,男儿啼哭总有些不像话,可万事仍要按部就班,人间断然不会因一人死而消,亦不会因一人存而亘古留。
这是那位二当家遭云仲连番灌酒,直到酩酊大醉腹中翻滚,沉沉醉卧前,同云仲说得最后一番话,分明乃是位草莽之人,却使得云仲连同偷酒贪杯的刘澹,皆是一时间默然下来,寻思良久,都觉得说这话的,倘若是位身居高位名声震响的圣人,兴许便要被奉为金玉良言,动辄传颂个数十上百代,全然不在话下。
而直到云仲登程北上前夜,那位老郎中才是同云仲道出来意,言说是从旁人口中,知晓渌州边关地,近来甚不太平,不单单是那位书生抱病而归,常使些阴毒伎俩动摇军心,而是因渌州边关地,兴许是有壁垒遮挡,一来连日阴雨,竟是比起南漓这等终年多潮雨的地界,更是湿热几分,大元中人皆难以习惯这等天时,何况自王庭军将壁垒牢牢占住过后,北路由青面鬼罗刹鬼两人携领的部众,常有出壁垒偷袭厮杀的时节,但凑巧接连受挫数次,折损兵马尸首收敛时节,竟是有瘴气随之而来,很快便蔓延至整座壁垒当中,到知晓这等消息时,已有数十人身死,怕是再不加以制约,迟早有一日将整座渌州王庭兵马,生生耗得再无守关之力。
因此此番白楼州医者,凭老者胡四海,先行携医术精妙者前行探路,苦于无兵马护卫,恰好是马龙王接过此任,并不取甚银钱,只图个义字当头,才调集马帮剩余人手,远走这么一趟渌州边关壁垒,奈何果真是半路遇结仇之人,无端身死。
云仲到头来还是孤身上路,任凭刘澹近乎软磨硬泡,念叨过数日,哀怨口倒是随叫随来,如是那等官人果真是心肠如铁石,怎就人心咱一人上路护送,倘若是再蹦出位与山童那般无手无脚的能人,怕是当真难以应对,再便是时常献殷勤,替云仲鞍前马后跑个不停,将那头杂毛夯货伺候得甚是自然,现如今不晓得为何,这夯货对上遭赤龙占去本身心念的云仲时,规规矩矩相当知晓轻重进退,任劳任怨,眼下云仲自酆都城里逃出生天,却又是变为爱答不理模样。
但任凭刘澹如何软磨硬蹭,云仲却是知晓,这位大抵是图上自己腰间由那位卫西武处送来的银钱,才如此摆出这等姿态,于是没半点好气,将刘澹赶去马帮当中,平安护送罢这些位白楼州医者,再北上寻不求寺不迟,自个儿又不属那等五境的高手,自然走不得如此快。
直到云仲缓行北上,去到小城中安顿好住处,除去继续练剑,适应躯壳的时节,才是缓缓开始理顺途中所见所闻。
时已近秋,小城周遭固然山崖环抱,不过却亦不算甚闷热,高天来风,不似盛夏时节,略有舒爽畅快。
小城里打铁声历来不绝于耳,这近千户人家当中,近乎有多半皆是手艺高潮工匠,单是耒耜镰锄,一户人家近乎一日就能敲上数十,且最是坚固,不晓得是因城池周遭铁石,要远胜别地,还是的确因技艺本事甚高,更有大元境内之人前来,递出相当丰厚的银钱,求得铁衣甲胄或是兵刃矛戈,动辄近千副,城中富庶,就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
每逢夜时,重山层峦里的小城,往往有汉子同自家幼子一并外出玩闹,常做之事,便是将炉火之中铜铁汁水泼洒到各处,近乎满城皆可见这等犹如火树银花似的金红,飞溅炸碎,虽瞧来惊险,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云仲趁日暮出城,总要攀上一处数十丈高矮的山崖,于悬崖峭壁之间一处天生地养的平地处,两手枕头,向这座小城望去,金红飞溅泼洒,瞧着更胜灯火,趁此美景琢磨些事。
山童虽同马槐九颇有旧恨,不过何苦择选这等时节出手,而如此记来,似乎有位境界同样甚高的背斧汉子,也与山童联袂而来,却自始至终不曾出手,而是在酆都城溃散一瞬,就已是远遁而去,至于山童残存的尸首连同那位小厮,一并被得知此事的马帮中人斩成百十段,撇进深山。
依山童境界,大抵如要出手,必定不会是在此时,早先就有无数良机,何苦偏要拦阻医者。
许多事倘若是慢条斯理细想,总有一刹那时日,所想之事,极使人怖惧心寒。
山童没准亦是受人所挟,才是在如此时节格杀马槐九,倘若是这方酆都城不曾被破去,亦不曾有高手坐镇,想来那数十位生还的马帮中人,连同医者,那位背斧汉子恐怕不出一盏茶光景,皆可杀个干净,从而使得其余医者不得踏入渌州,更不得解去渌州壁垒边军燃眉之急。
世间战事,唯有史官不敢料想,或是不解其貌,近乎是人人皆要做旁人所不能做之事,行旁人难以应付之举,先是王庭重创胥孟府兵马,而胥孟府亦不容小觑,继那位书生接过兵马大权过后,频出奇计,当真防不胜防。
坐到山崖腰间的年轻剑客,很想写一封书信,犹豫片刻迟迟不能落笔,但随后又是横下心来,下山而去。
数丈高矮火树银花似赤黄迸溅,剑客腰间无剑,难得有些许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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