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槃是一位沣城里不可多见的道士,但和寻常道士相比,公孙槃手段要高明太多,分明才不过及冠年岁,就将沣城上下道人聚集而来,择选良辰吉日,大张旗鼓办成一场,且既不在中乙三城,亦不在外丙三城,而是挑选内甲城落脚,整开过十日,景象非凡。
不消去问什么内甲城里名声甚大的人家,即使是内甲三城里落户不久的住户人家,都晓得两载前有过这么一场震动沣城内外九城的盛会,盛况空前,惊动沣城城主,不过到头来也不曾出手阻拦,而是连夜之间助力一手,令沣城内甲三城中人尽入盛会,但凡入此场者,皆是得来甚大的好处,或是旧疾尽去,或是得解心忧,更有甚至得知子嗣后辈当有天大财运福分,且直到如今一一应验。
倘若是无公孙槃这场,沣城佛门道门从来仅是艰难过活,既无香火,也无从信者,而如此繁盛过后,霎时使得整座沣城当中道门兴盛昌隆,遇事凡有犹豫不决,就时常有前去观中敬香祈福,求观中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的内三城中人。甚至此事走漏风声过后,连中乙三城当中,都能时常瞧见道门中人走动往来,撇去原本家室踏足道门,其势愈大,旁人如见道人,皆需恭敬行礼,内甲城中府衙要员,亦需退让三分。
靠其一人之力,汇聚道门使其蒸蒸日上,风气大行,古往今来沣城似乎也挑不出这么一位,况且道门升天,连带周遭佛门与其余小门小宗,亦是受其恩泽,几处久无香火苟延残喘的庙宇神祠,都是险些将公孙槃绘像悬到高处,与自家祖师平起平坐同受香火,只可惜尚有几位依旧存有本心的高僧老道阻拦,才不曾做出这等荒诞举动。
如今距沣城城主府最近的,便是公孙槃新居,倒也可说成是道门新居,乃是过后耗百万钱购置得来的一处雍华府邸,不过终归是道门所居,并不可动用过重的富贵气,因此又耗费近乎百万钱,将一整座府邸改头换面,只余其原本屋舍府邸格局,保下山石水桥,另搭藏书楼宇,讲道石台,竟是隐隐与城中最高的城主府高矮相当,每日聚群道登门,听候公孙槃讲道。每逢提及此事,皆要称一句当今道门大兴,此人修为实在玄妙通天,讲道时节有诸般奇景,仙鹤衔草,飞燕驻足,相比起城主府守卫森严生人勿近,这座胜过无数华贵府邸的客栈,反而是热闹至极。
但城主府中人,历来都是瞧不上道观中人,分明距离甚近,却是毫无半点交情。
而沣城城主似乎亦是无心理会,不论府内有多少流言,一概不去深究,至多不过规束些手下人言行,至于其他则是全然不愿插手。
城主府之上,有云台悬空,十丈见方,连有八道浮桥,自城主府中延展开去,直抵内甲城四面八方,每隔一旬,总有城
中举足轻重人物,受邀前去城主府上云台处,同城主会宴,云台虽不过十丈宽窄,布置却是大有讲究。沣城当中如说有何事算在殊荣,多半就唯有这么一件,城主相邀,必是在城中跺脚可震八方的能人,但倘若是要同城主交好,打算凭此攀附,则全然无用。
照说来以公孙槃的声势,早已可登台赴宴,可近些年来却无半点风声,那座道门新观中的徒众自然是心有不忿,就时常要打听此事,奈何城主府中人全然未曾给过甚好脸色,只得作罢。
「都晓得沣城里,前来城主府中登台赴宴,乃是件顶扬名的事,何况道门初兴,正是久旱盼甘霖的时节,恨不得将满城上下的风头,都压在道长身上,才好再广收徒众,好生在这城中扬一扬名。常年忍饥挨饿者,偶得富贵,过后接连数载,都需好生尝尝珍馐,餐餐食不厌精,当属自然,身在这内甲城多年,我又岂能不知这等人的心思。」
城主府云
台处,有位面皮瞧来很是年少,龙行虎步的锦衣男子盘膝坐定,身旁是位穿羽衣的道人。
道人拎着口剑,背后背着枚鱼篓,很是不在意今日这城主突兀相邀登台,仍旧是将手头一枚账本翻得响个不停,算盘敲打声,哪怕相隔甚远都听得相当清楚。
「城主可是有些小瞧人,贫道如何说来都是方外之身,岂会在意这等俗事,说句更直白些的,城中可从无道门的位置,之所以道门如今窥见兴盛的苗头,亦是贫道搬弄来的微末伎俩,算不得本事,要无城主默许,恐怕时至如今,内甲城里道人应当是绝户才对,既无银钱也无能耐,说什么笃信,不过是白扯嘴硬,真到连饭都吃不上的年月,有几人还能揣着所谓教义所谓虔诚笃信过活,即便是有,那吃饱一定是所求。」道人脸色蜡黄,但神色倒是松弛,前来赴宴心头并无甚波澜,依旧安心将算盘敲得山响,絮絮叨叨。
「甭管贫道是什么道门扛旗之人,凡尘俗世里头空谈所谓笃信,终究是不妥,料想那场开得倒是规模甚大,但倘若当真不曾治病去疾,替人算出些真事,恐怕道门远远不够能坐到如今位置上去,心诚则灵,但要是心诚都不灵,谁都要犯嘀咕,另投身别家,靠自个儿本事争来的福报,当然比谁都要心安理得,所以今日来赴宴,就只是赴宴而已,还请城主万万不要多想。」
沣城城主瞧来更像是位习武的练家子,不过身在沣城,不晓得多少年月太平,这身行内人一眼就能瞧出的内外家拳根基,倒是毫无甚用武之地,听闻道人这番话后,却亦是赞同,并未有道人料想当中的不悦,反而是点点头道,「诚如道长所言,旁人皆是过于看重在下这沣城之主,实则连权势都未必能落在我手上许多,又怎么敢轻易言说,请君赴宴乃是个贴金的好事。」
「那倒
不见得。」
「这内外城的主意,不正是城主一心推行有今日这景象,还是要谢过城主,将城中人分成个三六九等,谁人富贵由城主说了算,而谁人理应代代受穷苦二字所困,亦是要由城主说了算,这份权势,可是独一份,就莫要自谦喽。」
道人口无遮拦,可城主依然面色平静。
八座浮桥连同四面八方,每日都有人将文书书信放置于浮桥处,随风送入城主府中,巍巍雄城,每日有无穷无尽要紧事落在这位城主头上,致使其面色奇差,虽然是神情自若,不过道人仍旧觉得这城主模样,相当可怜。
「好处都让旁人占去,辛苦都让一人担着,怎么想都不是个肥差,反而是当牛做马,一城城主混到如此地步,天晓得是为何。」道人放下手头的算盘连同账本,从背后拿来鱼篓,当中皆是些肥鱼,但瞧着就离水已久,道人将鱼篓捧起,朝城主府云台上空,狠狠撒去,料想当中场面却是不曾有,无数尾活鱼腾空过后,骤然化为风云,遭清风卷去,竟一瞬间淹没整座云台连同城主府。
道人以前很喜欢垂钓,每到一处,必定要拽起一条绳索,处处深潭,处处钓鱼,虽所获甚少,大多两手空空而回,但偏是喜好垂钓,不知为何自打从入城以来,骤然转了性情,最是喜好从集市当中买来肥鱼放生,却不知为何,鱼儿腾空,骤然化成无边无涯云海,笼罩住整座城主府,密不透风。
「我才想起来以前好像学过钓鱼的本事,而且除去钓鱼之外,贫道还会些别的,旁门左道,处处留情,提笼斗犬,放鹰啄人,要是城主不嫌弃,还真想试试在沣城当中折腾出些动静,好让这座沣城背后始终揣着明白的那位,看看什么叫做本事。」
「也对,说起来沣城也不应当叫做沣城。」
城主不明所以,但总觉得这位道人浑身无形枷锁,骤然炸碎崩毁。
外丙城中,今日来了位
很是年少的年轻人。
沣城已经有许多年月不许城外人进城,可这回却是不同,这年轻人似乎是患有甚恶疾,故而守城军卒才是网开一面,私自将此人放入城中,寻求保命的法子,但不论是谁人瞧见年轻人的模样,都是于心不忍摇头,瞧其面皮连带气色,多半是病入膏肓,即使是找寻来内甲城中名震四方的医者郎中,多半亦不能使其延命,但见印堂处昏黑,气若游丝,仅能靠于牛车处才能勉强赶路,前头有位赶牛的老者,衣衫破旧,眉眼凄苦,面皮上头纹路比起沣城城墙,尚要深邃些许。
韩江陵恰好出外,遇得两人,本不愿去搭理这等事,却是被那位时常串门的孩童拦下,说是救人一命,能受福报,没准韩江陵身上这怪病亦能痊愈,总归是一条人命,两位苦命人,收留两日,并不叫人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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