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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云亦凉莫名其妙端起一壶酒前去找寻柳倾,书生就晓得这位身在北烟泽不知多少年月,凭一手剑当下过多少妖潮的汉子,多半是又想问问家中儿郎的事,故而无论手头正在忙甚至关紧要的事,大多都是要暂时搁置下来,摆好张云亦凉较为中意的藤椅,不紧不慢烫上壶茶,留待解酒。
云亦凉并不嗜酒,无论如何说来,乃是青平君左膀右臂,这北烟泽地界中的大小事,都需挂念,自然不会饮太多酒水,即便时常饮酒,但断然不会多饮,但既然是前来问询自家儿郎事,纵使是云亦凉酒瘾向来不深,说到高兴处,总也要在这荒凉边关之中找寻些称心的陪衬法子。
果不其然进营帐中闲扯不过几句,面皮相当粗糙的挎剑汉子就是旁敲侧击问起,云仲在南公山上种种事,事无巨细尽皆问上一遍,而书生仍旧是耐心逐个答来,营帐之中登时就很是热闹,仅是由云亦凉大笑之中,能听出汉子着实是对自个儿那许久不曾谋面的儿郎,很是有些满意,柳倾亦是附和几句,想起自家山门之中的小师弟,很是心头开怀。虎父无犬子,大概云仲那张堪称相当油滑生趣的口舌,便是传自云亦凉,虽说是父子二人为人处世的路数并不相同,但依旧是闲谈几句,就觉得极像。
“说到底也是我儿郎,虽是年少时候荒唐事做过不少,如今我都记得小镇之中
那位先生,提起我儿时脸上那等无可奈何的面色,莫说课业从无半点挂在心上的时候,时常还要同两三同窗偷着翘了学堂,前去外头折下几枚长相上品的枯枝,学那些个话本之中的大侠挥剑,却没想到最后也走上这条修行道,也不晓得是应当宽慰,还是应当害愁。”
“小师弟心思淳善,可惜似乎除却修行之外,并未有多少好恶,南公山乃是清净地,在下唯好读书学阵,二师弟喜好的乃是替旁人测算凶吉,走的乃是奇门遁甲趋利避祸的路数,就连三师弟年纪浅时都曾当过山下小帮的帮主,如今无论是被师父逼迫,还是自个儿也生出喜好来,常读兵书,且相当中意瞧过路姑娘,唯独小师弟,除却中意温瑜之外,好像从来也无什么喜好,算是我等山中人的心头疾。”
云亦凉收起笑意,咽下口酒,神情复杂叹过口气去。
知子莫若父,不消去多动念头,也能猜出其中许多原由。
“年少时节相依为命娘亲离去,总要让人自个儿消磨许多年月,所以这小子的暮气想要褪尽,谈何容易,更何况其实幼时我就大抵知晓,我儿修行之上悟性不见得差,可根骨实在是难以入旁人的眼,如若是吴霜不曾耗了天大代价弥补,恐怕终其生也未必能踏入这片天地,本就在少年时节失却不少东西,修行且不尽如意,这身积攒许多年的暮气消退,似是病去
如抽丝,兴许真等到他当真有什么嗜好,方才算是两腿落了地,念头通达,不至于总是悬在半空,既对自己失望,又始终不愿将日子过得有盼头。”
“瞧瞧这些位边关中人,说句难听些的实话,人人都有想做的事,都是有不少盼头,总想有朝一日妖潮皆去,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你我不过凡尘俗世之中的俗人,活得太过寡淡,忒折磨人了些。”
三两句言语,却是将这些年来柳倾疑窦去除大半,仔细想来,这些年来想要问山间那位小师弟好生闲聊,可到头来自己也未曾替小师弟找寻出解决的法子来,连症结也找寻不出半点,只因今日云亦凉三言两语,书生却是有些回过味来,不得不认同这位身在北烟泽边关停留许多年的前辈,的确是犹如使剑一般,恰好落在此事七寸上,不偏不倚。
“那小子的阵,是你教的,可有压底的招法”
云亦凉慢条斯理喝光壶中酒,心满意足抹抹下颏,倒是觉得今日心头又添舒畅,这便是与读书人闲谈的好处,如若是同青平君畅谈,如是三伏天饮酒,畅快得紧,不过与柳倾扯闲,则是如沐春风,总觉得正好落在妙处。
“当然有,但不能用。”柳倾眉眼缓和一瞬,却又是微微缩起,“但直到如今,我都不晓得那阵法教得究竟是对与不对,小师弟的脾气,并不适行走江湖,所以教过之后,每每想起,
总觉得心头擂鼓。”
南漓外很远的地界,马车中坐着两人,相貌丑陋的读书人坐到车帐中,已然不瘸的年轻方士坐到车前,压下车马行进,掏出方青蓝杏黄的小旗,念念有词耍了两耍,说来也是古怪,今日乃是往南行的温润长风,那方小旗却是朝北而去,晃动愈急,于是车马行进也是焦急起来,杨阜甩马鞭更是卖力,瞬息之间扬起无数烟尘,朝夏松方向疾驰而去。
跃马潭足足落了两三日的雨水,雨势相当浩大,万万数银鱼纷纷坠地,潭水溅跃。
但可惜之处在于,这足足两三日雨中,并不曾携雷云,就连雷霆震响声也不曾有,只是茫茫狂雨砸落下来。
这几日雨中,云仲并不曾耽搁了练剑,顺带还讨要过李扶安拴在马鞍上的两柄刀,刀光划过雨幕,银亮雪白刀芒迎上滂沱大雨,倒当真也是雨难近风不入,起初运双刀,而后运单刀,刀来去却是愈快,练罢过后顺手就将双刀插到潭水两岸,静静盘坐到雨中,并不担忧着凉风寒,一双眉眼略无起伏,横剑在膝。
身后跟随的七位猿奴这两三日间却是并未沾染雨水,也要得亏那位说话始终细声软语,瞧来有些扭捏的中年汉子与东西左右四人,纷纷处力,生生凭周遭山石草木搭得一处精细石屋,倒也是不曾遭半点雨淋。不过昨日七人却是略微生出阵口角,源头便是东西左右四人忧心在
此停足过久,生出变故,如若是这南公山中的三人施展什么隐晦手段,恐怕凭几人的本事,当真兜不起五境的手段。
不过这七人中,仍旧是瞎子说话最为管用,压下几人言语过后,朝那被雨水淋得很是狼狈的三人方向,却是并未急于登程上路。
区区二境与两位三境,瞎子倒很是好奇,能有甚手段。
所以整整一天,瞎子都是同样坐在潭边,朝潭水边练罢刀剑,便盘坐一地无半点动静的云仲看去,一双灰白瞎眼,谁人也不晓得瞎子在看什么,连那位缺两耳的老者,都是满心狐疑,倒也并未去管,反倒依旧是同那位中年男子絮絮叨叨,总也是唠不完。
“雷雨时节,玄之又玄,这话本来就玄乎,再说这天象,哪里来的雷雨。”
李扶安好容易前去跃马潭周遭深林之中杀过头麋鹿,兴高采烈打算好生填补一番饥肠,好好添些油水,扛起头数十斤麋鹿,脚下可就算不得灵便,跌滑数次,染上满身泥水,才是好歹走回潭边,掐腰张望过两眼依旧盘膝的云仲,苦笑不已,坐到眉头紧锁的赵梓阳身侧,刚要埋怨几句,却见着赵梓阳剑眉紧蹙,又是悻悻将话语囫囵咽将下去,省得自讨没趣。
连着三日无言,赵梓阳琢磨出些味道,唯独那句两人去一人留,不论如何想来,都算不上什么吉兆,于是这没眉头始终也没松弛下来。
早在山间的时节,虽
未曾同云仲出江湖,但早也晓得小师弟乃是个向来不惜命的主,先前几度负创,纵使赵梓阳自问,受云仲那般创伤,甚至险些毁去修行路,能否如云仲一般再度将浑身经络补得完满,都是无端背后生出许多冷汗来,所以再想这句话时,眉宇之间的郁色,又是深重起来。
天外浮云渐积,由原本浅墨,再度变为昏黑,污浊天穹当中浅浅渗出一线光,随后闷雷声震,竟是将跃马潭潭水震出潮涌来。
满身无一处不被雨水浇湿的云仲睁开两眼,平静朝天上望去,尽是滚滚雷光。
世上大抵无剑气可胜过雷光流转,瞬息千百里。
跃马潭从古到今,兴许也不曾有过如此浑厚如岳的大阵升起,同样云仲也从来不曾施展出这般通畅的阵法,瞬息之间近乎是摧垮周遭山峦,无穷银蛇白电瞬息而来,汇聚到那两柄长刀当中,险些崩碎跃马潭。
不远处坐起的瞎子目不能视,唯独听声声惊雷落在眼前,眉头也是挑将起来,使竹杖撑起身形,半晌也不曾动弹,只因而今这方声势极为凶狂的大阵伴以惊雷,威能早已是逾越二境,莫说二境,三境人见此天威,亦需低眉战兢。
起初不过数道雷霆,只是六七息之间,百道雷霆狠狠砸在跃马潭旁,震起无数山石,重霄之上倒灌下无穷无尽雷闪来,瞬息淹没周遭,映亮昏沉沉夜空。
赵梓阳死死盯住雷光之中浑身通
明的少年。
少年双唇张合,纵使雨幕绵密,纵使雷光刺眼,赵梓阳依旧看清了少年说的是一个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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