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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再度上路的时辰,一行三人已变为一行四人。
从那座脂粉味道实在浓郁的青楼之中赎出的小姑娘,温瑜原就不打算带走,但这位岁数分明很浅,两眼之中却瞧不出什么生怯的小姑娘,从犹如花团似的裙摆之中探出头来过后,温瑜就有些迈不动步伐。却也不是因为这姑娘脸上虽然是裹满灰土,仍显得面皮粉红,更不是因为闻见周遭浓郁脂粉味不由自主掩住口鼻,而是因为这位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眼神让温瑜很是熟悉。
那些年策马奔行原野上头的时节,仍是紫銮宫少宫主的温瑜相当喜欢捧起娘送的那方铜镜,一手挽缰绳,好生瞧瞧自个儿的面皮,哪怕是大元里称得上最为割人脸皮的罡风之中,转转悠悠度过前头十年,那镜中姑娘家的眉眼,照样满是桀骜,眼中除却无边无际大漠浅草之外,再无甚忧愁。但似乎自从紫銮宫遇上祸事过后,温瑜就近乎再也不愿照铜镜,如今想来,倒不见得是因为不敢瞧那张缠泥裹土的面庞,而是不愿望见自个儿的两眼。
如今见了这位姑娘,已经走过不少年头江湖的温瑜无端就生出了古怪念想。
好像是年月倒转,瞧见尚在年少的自己。
小姑娘唤作乔玄,听说是因当初那位还未滥赌狂饮的汉子,总惦念着家中能再添个男丁,耗费很是诚心的一笔银钱求前来城中云游的一位算命先生取的名字,说是能将阴阳调换,即使是女子命数,降生也能变为个男娃娃,但毕竟世上的算命先生,大多连自个儿出门是否能跌跤都算不准,到头来也只得顶着这等听来相当中气的名号,不知受了多少同龄年纪人嘲笑,但到头来也不曾改去。
小姑娘乔玄并不惧生,得知温瑜乃是来赎自个儿的,从一众青楼女子衣裙之中钻将出来的时节,只不过是远远瞧过一眼远处街边,仍旧烂醉的爹,而后轻轻点头,也不说话,始终半步不离这三人脚步。
温瑜问过乔玄,说倘若是背井离乡,可否能放心下兄长与爹,小姑娘却是点点头,说自家兄长年纪已是快要立家,况且去年年关时候同位手艺相当高明的工匠好说歹说,终究是做了弟子,手艺越发纯熟,想来不过多少年月,就能凭自己手艺赚来不少银钱,起码是衣食无忧。至于自个儿酗酒好赌的爹,小姑娘低着眉头想过好久,而后掰起指头算了算,说将自个儿卖入青楼的钱财,大概怎么也够家中用上几载,眼下就算是被温瑜再买了去,自家父亲兄长指望这些银钱,节俭些许,怎么也能用上五六载。到那时自个儿兄长已是可凭手艺养家糊口,大概要比自己不会半点手艺,强出不少来。
犹豫许久,温瑜还是不曾将那汉子已将银钱尽数赌光的话语如实说出,只好将小姑娘抱到自个儿马鞍上,缓缓朝城外而去。
乔玄从来未曾乘马,且无论幼时吃过多少罪,亦是孩童心思,很快就将眉眼弯起,随黑獍平稳踱步,心头很是雀跃,想要捋捋黑獍鬃毛,但还是管住自个儿两手,怯生生抓住温瑜衣襟。后者笑笑,却是将乔玄双手拉过,放在黑獍脖颈上头,随口问道,“方才同那楼中掌柜的闲谈,听她意思,好像很是看好你留在那座楼中,赎你的时节,还特地管我多要了两成价,一来一去,路上盘缠当真是见底了。”
乔玄眨眼想想,而后摇头答来,“那位掌柜,好像并不觉得我应当留下,在楼中几天,一天只给过一餐饭,清理桌案替其余姐姐打理衣裳的事,都是我做,有两次桌案扫得潦草,还被掌柜踢了几脚嘞,好像并不算喜欢我。”
说罢小姑娘撩起袖口,上头层层叠叠,乌青极多,尚有几道渗血鞭痕,瞧来都是不忍。
“但既然是替家中添置银钱,人家嫌活计做得不好,挨上几次打也是常理,毕竟那可是好大一笔银子,能够我家用上很久呢。”
行丁马儿始终慢温瑜半步,但这番话却听得很是清楚,同样也看得分明,温瑜始终黑纱遮面,瞧不出神情来,但攥马缰绳的两手指节处,已经显得发白,琢磨半晌,还是不晓得应当说什么来阻拦,仅是心头不住嘀咕,巴望着温瑜千万莫要惹出什么动静来,引出不少大元留的暗棋来,又是四面八方尽敌。
但直到快要出城的时节,温瑜也无甚动作,只是半路停下,由近处水井中取来些清水,替乔玄洗净面皮,又是前去铺面当中挑了几件衣裳,走城南处买来些点心,两串糖球,将吃食塞到小姑娘手上,从头到尾,终究不曾多说些什么。
洗净面皮过后,温瑜也有些懂了那位分明不甚待见乔玄的掌柜,为何要出如此一笔价钱将这姑娘带入青楼之中,乔玄五官生得虽说硬朗些,很是有些男儿气,但一对眉眼清澈得紧,很像是大元有些多年不见人烟的小湖,每番冬去春来,湖初流处总是要添新水,活泛得紧,鲜活气极浓,更莫说眉眼五官生得实在精巧,出这么一笔银钱,日后大抵亦是要赚回十倍百倍,算是上好的一笔买卖。
但这些话,不论如何都不能开口讲。
中州很多孩童,都喜吃这糖球,倒不是因为其中海棠尤其教人中意,而是在外头裹上层糖,任由海棠果酸,亦能消去不少,但回头想,好像那酸涩滋味并不曾减去,而是外头挂糖,尝着滋味能好上些许。可已然是如此酸的滋味,外头尚且无多少糖裹着,这等教人酸得面皮生褶皱的日子,小小年纪又是如何撑将下去的,温瑜都很是有些不解。
世上谁又乐意吃酸呢,何况这酸已是有些发苦。
直到临近出城,行丁替猿猴摘了不少盐豆,趁乔玄受许久颠簸睡将过去,才终于是凑上前去问过。
“出门在外带上这小姑娘,倒还在情理之中,但此番前去大元本就是险恶事,为何还仍旧要带在身边,倒不如将这女娃交与其父,或者是寻一处好人家,起码性命无忧。”
一身黑衣被乔玄叫了许久哥哥的温瑜,将捋捋乔玄发髻,轻声应来,“以前总觉得自己幼时福分过重,才有而今这般困心繁琐,可瞧瞧这小姑娘的一双眼,难免要想起自己当年模样。琉璃碎中捡糖块,时常吃得满嘴血水,可还能咧嘴笑着说上句糖甜,世上如你我这般的人其实不少,能照应就照应些,没准越是铁索之中束着的人,日后再见天地的时节,能更有心些。”
“说是同病相怜也好,说是能窥见年少的自己也好,权衡利弊进退的事太多,总是想要做些压根不需要顾及理由的事,不需去细想,要如何做就如何做。好事也是如此,坏事也是如此,最是省心力。”
“况且没准,她以后要比我强。”
行丁被温瑜说得很是摸不清头脑,还要说上句什么,随后就瞧见温瑜单掌覆向乔玄背后,旋即眼中竟是有笑意浮动。
柳倾乃是吴霜弟子,温瑜乃是柳倾的弟子,所以这一手不甚高明的摸骨法,温瑜学得并不差。
古醪城关外头几里外,有个少年正攥紧手头雕刀,仔仔细细雕一枚指头大小的软玉,虽是满手老茧,落刀却极稳。少年身旁站着位吹须瞪眼的老人家,几度要夺来雕刀,但瞧见少年满头汗水,又是止住动作,继续蹲到屋舍门槛处,时不时瞥向大汗淋漓的少年,还不忘嘱咐一句,下刀再慢些,再稳当些,雕玉手艺本就是稳重活儿,和江湖上那些位求一时之快,拎刀比生死的主不同,越慢越是见功夫。
老汉方才进城时,就听熟人说,自己这徒儿的小妹,被一位江湖人赎了去,三番五次催促徒儿去看上两眼,一来是担忧那江湖人出于何等心思,二来就算是要远走别处,总也好见上一面。
但这死心眼的徒儿却在此处雕了一整天的玉,死活不愿去看上一眼。
三匹马出城来。
雕玉的少年郎抬起头,瞧见那穿黑衣的人,与马背上睡梦初醒的小姑娘,憨厚面膛上终于有了些笑意,站起身来,朝那边挥了挥手。
老汉也随着望向那边,为首那黑衣人倒是瞧不出多少门道,但那位小姑娘手上,却是托着一抔水花。
水花浮动,始终也未落下。
近乎是使了浑身修为,老汉才是压制住心中念头,恨不得抽自个儿一巴掌,很是捶胸顿足,但又不好失却礼数,只好朝那位黑衣之人勉强扯起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脸来,随后才摁住自家徒儿的脑门骂道,“修了半辈,这回算走眼了,挑了你这么个笨小子。”
“早说你也不信啊,就算是你愿收徒,还能真让我小妹学你这门破手艺”
面相很普通的少年郎瞅瞅自家师父这张老脸。
“师徒一场,您老不愿插手俗事,但也得教点真本事,起码以后相见,我能将小妹带回来。”
老头勾勾手。
“西城露鸡很久没吃过,买半只来,边吃边教本事。”
s糖球糖墩都是糖葫芦别称,至于古时称呼到底是什么,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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