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案酒水,饮过小半坛时,叶翟半醉半醒之际,听闻小二话语声,后者倒是不曾迈入房中,而是隔着门板急迫开口,说是方才前去招徕生意,不过一炷香功夫,叶翟那头坐骑已然无影无踪,缰绳分明已然栓得牢固,却是无人瞧见那马儿去向,八成有盗马贼人瞧上叶翟独身一人前来,起了歹念。借无人看守的功夫将马匹盗走,还请叶翟一共下楼观瞧。
“既是已然无踪无迹,那便不必找寻,徒费心力,”叶翟却不急切,举杯冲门外那小二举了举,似是丁点不曾在意,“贼人身手怕是要比在下高出许多,总犯不上为匹劣马孤身涉险,既是失却,便无再度寻回的道理,总归是性命最重,店家也且稍安勿躁,酒钱随身携着,总不会拖欠赊账。”
小二略微蹙眉,仍旧是高声言道,“客官头回前来凤游郡首府,怕是不晓得城中律令,如若是金贵物件失窃,便要尽早前去官府当中报备,免得耽搁查案,这马匹乃是在小店失窃,您老即便是不缺钱财,懒于理会这等棘手事,可总要替小店着想些;万一要是官府查将起来,知而不报,这处生意稀散的微末客店,着实难以消受得起。”
二层楼处,刀剑交错,并无响动,静如夜时。
叶翟出外功夫并不久,但整一座客栈上下,再无二客,倒是由打城中四面八方涌来数茬人手,或携刀枪,或背短弓,更有背后悬两枚板斧的莽汉,瞧来周身无物,袖口却是由物件撑起的覆面汉子,如今已然将整座客栈围得水泄不通,此刻尽数收敛响动,往二层楼门外小二处张望。
凤游郡马帮势力,何其之盛,更何况乃是首府城中,遍地皆眼线,分堂小舵鳞次栉比,单是名册便要列出成千条来,如今找寻出百来号无事帮众,如何想来都非一件难事。
叶翟意兴阑珊,单手提坛再度饮过数口,旋即便将半空酒坛搁到一旁,拭去嘴角酒渍,突兀问出一句,“敢问店家,如今这时节分明是冻雨未歇,怎得无人上门躲雨,听着酒楼中全无动静,寂寥得很。”
二层楼中人大都蹙眉,将掌心刀剑握紧。
小二却是不曾惊惶,语调依旧是谦卑,轻笑答道,“地角颇偏僻,本就生意惨淡,何况这等天景着实叫人烦闷,大概都是各自归家,免得冻出个好歹来,由打郎中手上讨方子不见得贵,可药材价钱总比柴米高出好些,寻常百姓哪里负担得起。再者说入过客店躲雨,咱们首府客栈当中有这么条不成文的规矩,躲雨避风者,大多不可空手,最不济也得要上一壶烫罢酒水,八成是许多人不愿平白耗费酒钱,这才使得门庭冷落。”
此言倒是分文不假,凤游郡首府当中诸般规矩,虽说皆是约定俗成,并无确凿法度,可毕竟身在城中,难免入乡随俗,故而延用至今,即便是叶翟不常踏出山门,也是有所耳闻。
屋门猛然叫人推开,从当中缓步走出位醉汉,酒气浓重,且身形恣肆,不由分说揽住小二肩头,步态歪歪斜斜,便要下楼而去。叶翟脚步虽说踉跄,可来势突然,一众马帮中人还不曾围起,便被占过先机,被那华发男子牢牢锁住小二肩颈,纵使连连挣动,却仍旧难以脱身,叫男子单臂携夹,踉跄往楼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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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瞧着醉意极浓,腰间挂剑不曾出鞘,只掂到手中,另一臂挽住小二脖颈,笑意温和,轻挑眉头环视一周,“店家好不实诚,这楼中分明满是宾客,哪里来的生意惨淡一说,刻意藏锋,可不是为商之道。”
二层楼中持刀剑者缓缓围拢而来,亦步亦趋,但始终无一人近前,只苦于这叶翟竟是半点端庄也无,硬生揽住小二脖颈,至于如今这般投鼠忌器,楼下众人,也是只得让出条道来,攥紧掌中兵刃,放那烂醉如泥的男子通行,直至围拢到街心之中。
冰雨尚不曾有颓势,敲打叶翟单衣,后者却是无知无觉,仍旧同小二对谈,神情淡然如常。
圈外已有人撑起短弓,搭箭欲射,却是被周遭人拦下,忿忿往那男子方向看去,却发觉那华发之人立身极有讲究,始终借小二遮挡自身,箭雨暗器皆不能近,此刻揽住后者肩头,醉语不止。
“店家可知,在下平生最喜何物”叶翟言语含糊不清,脚步亦是杂乱,可走势恰好与圈外一众携弓之人相同,跌跌撞撞之间仍笑道,“便是天河乍泄,遥遥青天走海流,雨势越足,便觉心思越清,出剑收剑无定式,斩得风雨便斩,斩不得风雨斩长风,总归是有物可断,我便欢心,多断一物便欢心一分,断人头亦是如此,分明不喜纷争,但瞧滚滚头颅落地,许多人即便明面上不说,心头实则也是快哉。”
冰粒叩斗笠,声声不绝。
人群后头有位掌柜大骂不止,隐约听得言说是一个寻常帮众,换得白葫门门主性命,如何都是稳赚的买卖,束手束脚岂可成事,何不一并射穿手脚,押到总舵领赏。
已有数人耐不住这富态掌柜跳脚怒骂,拽满短弓,引而未发。
小二神情,也是越发低落,脚步已是有些绵软,不愿再与叶翟对谈,双目微合,静等箭羽由八方而来。
小二只不过是马帮当中至微末一类帮众,打小便是无所事事嬉闹街头巷尾,学过两招最是容易不过的拳掌,可总也是沉不下心性,至于同人求教更是不易,走江湖的手段,若是白白教与旁人,自个儿这碗饭便吃得步牢靠,故而无所事事,直到如今而立有余,依旧穷得叮当山响,莫说讨得门亲事,闲钱且无半点,哪里肯有人说媒提亲。不过好在耳目颇为伶俐,身兼几分耍滑能耐,机缘巧合捞着个迈步入马帮的时机,做名客栈小二探听大小事。
小二自个儿也是心知肚明,虽说侥幸入得马帮,可若要拿他与白葫门门主相比,自然是轻如鸿毛,此番要能除去眼前这位马帮上下心头患,莫说拽上一个小二赴死,即便拽上百来号寻常帮众,能收去这位门主性命,自家堂主也断然不会手软半点。
叶翟端详这小二神情,没来由咧嘴笑起。
江湖义气,临末了好像也比不过升官发财,敛功取利,一箭放出,弟兄性命换得锦衣珍馐,端的是奇好的无本买卖。
于是白发男子众目睽睽之下,朗声同小二笑道,“我来问店家,可曾见过雨亦可取人命。”
“穷困潦倒之家,凉雨浇头,遇疾症无银医治,家徒四壁,奈何不得;军甲百万营寨结群,遇瓢泼雨引洪流,则溃如蚁,何况眼前仅不过乌合百十”
话音不曾落地,八面箭羽骤然而来。
剑客不曾出剑,而漫天冰雨直直而下,竟一时悬而不动,悉数陈列周身,飞羽袖箭难得近身,纷纷散碎凋落,场间唯听得箭尖颤鸣。
落雨再落雨,飞花摘叶,削去半数头。
刀剑不曾近身的时节,场中已然无人立身,尽皆倒地,周身似被千万剑锋掠过。
剑客的确不曾出剑,可谁人胆敢言说,天际落冰不似剑芒。
“店家可曾瞧清早先就说过连天雨水也可杀人,可惜这些位同在江湖者不愿信,若是速退,岂有这般凄惨模样可言。”叶翟面皮仍旧携那副轻佻笑意,步履蹒跚,恍然却瞧见那位富态掌柜不曾气绝,只是胸腹处血水如注,眼瞧着无药可医,登时有些笑意。
“堂主要取在下性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人之常情,更何况两门之间本就交情极深,既可扫清敌手,也可捞得个舵主位子,一石二鸟,确是挑不出错来。”下一剑光闪动,那富态堂主喉间有剑痕生出,却是不曾见着多少血水,倒伏下来,登时气绝。
“道理相通,有人设阵袭杀,总也要准在下出手不是,引颈受戮,未免太过难为人,即便是圣人再世,恐怕也要抽出腰间竹简与敌手斗上一斗。”
小二已是惊得神魂皆丧,跪到一旁周身震颤,牙关接连磕碰。身在江湖十几载,也曾瞧见过不少血水迸溅,刀断手足的场面,按说本不该如此惊怖,但凭雨水取人性命,这般手段,却是头回瞧见,故而纵使嘴角颤栗,犹不能开口说一字。
大概前阵子往天台山而去的一众宗师,输在这般仙家手段之下,已算是这位叶门主手下留有九分情面。
“放店家离去,今日酒水饮得还算痛快,且去同贺帮主言语一声,两帮相争,叶翟一人背之,尽可择选黄道吉日出郡比斗一二,生死不论,莫要遣寻常帮众前来领死,白白妄造杀伐孽业,折损寿数。”
白发男子踉跄而去,绕过血水尸首,正要早长街离去,又惦记起什么,回身再度迈步入客栈,挑过坛至烈酒水,将酒钱撂到桌案上头,缓步离去。
街上无人,想来马帮亦是无那般胆魄当街杀人,故而先前将周遭闲杂人等驱走,直迈出三条街外,才见有行人匆匆,使斗笠蓑衣抵住驳杂冰粒,瞧清叶翟打扮佩剑,与怀中酒坛,面露鄙夷,快步离去。
酒意翻滚,叶翟也不曾运内气抵住天地倒转这等滋味,随处寻个墙角坐下,眼波迷离。
杀人折寿,可寿数若能尽皆折去,于己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托柴九卿之事,已然功成,既是如此,便无推辞道理,将自身置于风口浪尖,三尺浪亦是,百丈潮也罢,越高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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