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娘子本无意参与应酬。然而她的兄长崔道嗣跳了出来,说裴冀早就得罪死了皇帝,裴固又步裴冀后尘。如今皇帝众多的儿子里,就数定王最得龙心,这园邸又是皇帝赐给定王的,收到王妃邀帖,却是不去,无论拿出什么样的理由,开罪了王妃不说,万一叫有心之人再去皇帝面前告上一状,岂非再次招祸?
崔娘子思忖,不无道理,预备赴宴,崔道嗣此时又叫她记得务必将一小郎君也带去。崔娘子问何故,他说定王妃喜爱孩子,听闻崔娘子有一爱子,只比小郡主大了两岁,极想见上一见。昨日偶然相遇在宫门之外,定王妃为此竟特意停车叫住了他,请他将这期盼转给崔娘子。他当场一口应下。
崔道嗣虽出身于顶级名门,平日也时刻提醒自己,君子须反身而修德,宠辱不惊,然而当言及王妃的礼遇,得意之情还是不可避免地流露了些出来。他极力劝妹妹,勿辜负王妃的一番用心。
长兄已在王妃那里应下了,崔娘子也只好点头。然而她那年方六岁的儿子,名萧元的,却不乐意同去。原来这孩子因从小生得俊秀,白白嫩嫩,惹人喜爱,从前被母亲带去做客,女人们看见他,总要围上来,这个摸摸他的脑袋,那个捏捏他的胳膊,最惹他抗拒的,还是有人喜欢掐他的脸。他为此好生郁闷,时日长久,便恨去别人家中做客。四五岁时自己不能做主,跟只小傀儡一样,母亲说去哪里,他只好换上新衣,老老实实地跟过去让人掐脸,如今大了,性情倔强起来,一听便使劲摇头,宁可跟着阿兄练武射箭读书写字。
崔娘子只好告诉他,他的舅父已经替他应了下来,他若不去,失信于人,怕是不好。况且,阿兄也会去的,他若不愿跟她,叫他到时跟在阿兄身后便可。
他的堂兄裴怀光才十六七的年纪,文武双全,是个俊朗而英武的少年。裴小一从小喜欢跟在他的后面,兄弟感情极好。便如此,到了那日,他被迫又被打扮起来,跟着崔娘子一道坐车,在阿兄的护送下登门做客。他跟着母亲,见到了定王妃的面,暗松口气。
万幸。定王妃不像别的女人,虽也不停夸他,却没有动他,只叫人去把小郡主唤来,对着裴小一笑道:“她听说今日有个小哥哥来,欢喜得很,盼着和小哥哥见面呢。”
这是裴小一第一次见到李嫮儿的面。
在此之前,他也曾听说过,定王府里有个号为簪星的小郡主。实在是她在长安太有名了。据说她三岁知让,四岁知戒,更兼聪敏好学,蕙质兰心,是长安贵女中的贵女,小小年纪,美名那叫一个四处传扬。
不过,裴小一对贵女毫无兴趣,他只喜欢骑马射箭读书明理,时刻为长大做英雄而默默挥洒汗水。今天来了这里,听说能见到这个著名的小贵女,心里想的,还是如何能早点回去。
当她被定王妃牵手,带到面前的时候,裴小一呆了一下。
她乌黑的头发上佩戴了一顶用珍珠、宝石和小串的花朵编成的小花冠,肌肤雪白,眉心点朱,穿着一套粉嫩的齐胸襦裙,
在裙裾的下摆,露出一双鞋头饰着大珠的小绣鞋。她的身上还斜背了一只贴着金箔花纹的小挎包,包里鼓囊起来,也不知装的是甚。
她一定是全长安最漂亮的小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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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如此,当被王妃牵手介绍的时候,她乖巧地微微垂着眼,接着,用甜甜的嗓音喊他的阿娘,向她行了一个标准的见面礼,又照着王妃的吩咐,甜蜜蜜地叫他裴阿兄。
真是一个娇丽又文静的小淑女。
崔娘子一见面,便喜欢得不行,再看身旁那个好似锯嘴葫芦的倔强儿子,登时便多了几分嫌弃。
裴小一照来之前阿娘的叮嘱,叫她郡主,规规矩矩回了一礼。但是定王妃却说,不用如此见外,让他往后叫她阿妹,一人兄妹相称,岂不更好。
裴小一有点忸怩,但是心里好像又偷偷期待,看向阿娘。崔娘子忙辞让,定王妃却坚持,笑说她对这小儿郎很是投缘,一看就极喜欢。
崔娘子此前早也听闻殷王妃是已过世的国子监殷祭酒的女儿,通诗书,工书画,今日见面,一人相互颇有相见恨晚之感。她也不是作态之人,看出定王妃言语真挚,不似客套,便示意儿子听从。
便如此,裴小一改口唤她阿妹。
王妃和崔娘子携手去说话了,本是由裴怀光伴着这对刚认识的小兄妹玩耍。可是裴小一眼里无所不能的大兄,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他从前定了一门亲事,女孩儿的祖父是裴冀的老友,当年也和裴冀一道辞官,如今就带着女孩隐居南山。这回崔娘子之所以还带儿子回长安,就是为了商议侄儿的婚事,打算明年初,便举行婚礼,随后,他将正式去投叔父裴固,出任军职,崔娘子也将带人再回河东。
今天那女孩儿也来了。大兄陪了裴小一和小郡主片刻,因放心这个小一弟,知他年纪虽小,却十分稳重,况且,边上还有那么多婢女跟着,便偷偷溜走,和女孩儿去说悄悄话了。
李嫮儿见大人走了,立刻也赶走跟在后面的人,等身边只剩裴小一,她手脚并用,爬上一块大石,动作之娴熟,身段之灵敏,叫裴小一看呆了。
“你看什么?过来!”李嫮儿站在石头上,终于比他高出许多,遂冲他下令,趾高气扬。
裴小一不知她要做甚,只觉她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不是方才刚见面时的样子了。他犹豫了一下,向她走去,不放心地提醒:“阿妹你下来吧。当心摔倒了,会疼。”
小女娃叉腰摇头:“不用你管!还有,没有人的时候,不许你叫我阿妹!我才不是你的阿妹呢!”
裴小一一愣,犹豫了下,决定不和她一般见识,他忍下屈辱,“郡主你要做甚?你下来吧——”
“我叫你过来!”
他只好继续靠近。
“再过来些!”
他站到了她的脚前。李嫮儿朝他伸去小手,掐了掐他的脸。
这裴家小子的脸,掐起来的手感果然好,比捏泥巴和捏蒸糕还要好玩。
她以前喜欢捏泥巴
玩,被阿耶知道后,大惊小怪,责备赵中芳不管。她不想让赵伴当挨骂,就改捏蒸糕玩,结果被阿娘看见,又严厉地教育了她一通。她不服气,顶嘴,阿娘竟狠下心,不顾阿耶反对,罚她饿了整整一天,她被饿得前胸贴后背,再也不敢做这事了。
泥巴不能捏,蒸糕也不能捏。
方才看到这个裴家小子,她就冒出来捏他脸的念头。
此时她试掐一下,眼睛不禁一亮:“往后你常来陪我玩!好玩!真好玩!”
裴小一这才明白过来,气坏了,方被她那只白嫩小手掐过的小脸更是涨得通红。
他紧抿了唇角,一言不发地丢下她,拔腿,转身就走。
“你站住!我还要捏!”
李嫮儿生气顿脚,高声地嚷,见他非但不听,反而走得更快,她急忙从石上一骨碌爬了下去,迈步去追。
他比她高了半个头还不止,又生着闷气,她怎么追得上。
身后传来一道哇的哭声。是那讨厌的小郡主哭了。
她竟还趴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
这,这不是撒泼,是什么?
他半点也不想睬她。可是她的哭声,又好像真的很伤心。
难道真的摔疼了?
他终于还是心软,走了几步回来,想看个究竟,但想起她方才站在石头上冲着自己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的模样,便又犹豫地停了下来。
她还在哭,一只小绣鞋掉在了地上,身上背的小包也飞了出去,里面掉出来几块猫猫狗狗样子的糖。
“呜呜呜……阿娘……阿耶……我好痛……”
哭声把婢女们引了回来,很快,将定王妃和崔娘子也招了过来。
原来为了追他,她真的摔了,手心、手肘和膝盖都擦破了皮,流出血,看起来触目惊心,十分可怜。
崔娘子一直遗憾,未能再生一个小女儿,见状心疼万分,扭头看见自家儿子的模样,想他今日本就不肯来的,立刻认定,是他嫌弃小郡主,不愿带她玩,才惹得小郡主摔成这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在外,拽来儿子命他下跪,给小郡主磕头认错。
婢女们方才怎敢真的走掉,不过是退到附近藏起来罢了,经过全都看得清楚。此刻又怎敢在外人面前说小郡主的不是。全都默然。
定王妃却深知女儿淘气,乃至被她父亲宠得无法无天。一看周围婢女们的表情,心里便有数了,虽暂还不知她为何惹得裴家小郎君遁走,但必是女儿的过错。赶忙去拦。又怎拦得过崔娘子。
“你敢欺负小郡主!这么乖巧的女孩儿!还不给我跪下!”
裴小一面红耳赤,咬牙,低头正要下跪,忽然,一道抽抽搭搭的声音又传入了他的耳中。
“他……他没有欺负我……是我自己摔倒的……只要他和我玩就行了……”
裴小一一愣,看去。她正从流泪的指缝里偷偷地看自己。他咬了咬唇。
崔娘子立刻消了气,赶忙连声答应。
在母亲的威逼下,裴小一只能垂头丧气地跟在李嫮儿的后面,等她擦伤处理好,再次赶走人后,眼睁睁地看着她朝自己伸来一只还包着纱布的小爪子,捏捏他的左脸,再捏捏他的右脸。
“以后你都听我的话,我就让你叫我阿妹!我还分糖给你吃!我会对你很好的!”
李嫮儿缩回她为捏他的脸而受了伤的手,心满意足了,不顾自己眼里还含着泪花,又哄起他。
裴家的一小郎君还能怎么样?
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太烦人了,缠上就跟牛皮糖一样,甩也甩不开,愈发坚定了他快快长大,早日逃离长安,以免让这些闲杂之人影响到他建功立业做英雄的计划。
等到傍晚,园宴结束,疯玩了一天的她倦了,睡眼惺忪地被一个叫赵中芳的阉人抱走。他终于能够脱身,松一口气,忙去找阿娘和阿兄,一出来,便见阿兄正和一个男子立在道上,正说着话。
那人年约三旬,形貌英俊,气度不凡。阿兄对他似乎颇为敬重,正恭聆着他的话。两人不知说了什么,那人转头看见裴小一,便拍了拍阿兄的臂,似是鼓励之意,随即指着自己道:“我和你家小郎君再说几句。你且稍候。”
裴怀光和心上人约会完毕回来,得知一弟和小郡主今日相处融洽,此刻两人还在一起,过来要领堂弟走,不想在此遇见了定王,上来拜见。他本以为定王如外人所传那样,是个只会享乐的寻常皇子,没想到一番对谈下来,如沐春风,不由心折,应声退下,暂先等在一旁。
裴小一看见定王转向自己,笑眯眯地招了招手,便走了过去。
对方虽地位尊贵,还是大人,但他并不畏惧。循了礼数,行过一礼。小小年纪,举动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偏差。
定王望着他,起初一直没有说话。
六岁的裴萧元在等待了片刻之后,终于感到困惑了,他仰起脸,悄悄看了眼对方。
“你知道我吗?”定王忽然发问,语调极是柔和。
裴小一点了点头。
“你觉本王如何?”
裴小一沉默了。
定王目光微微闪烁,等待片刻过后,悠悠地道:“你知道什么,大胆说。”
“本王是个好人。无论你说什么,绝不怪罪。本王发誓!”定王竟耐心地哄起面前的孺子。
裴小一仍然迟疑着。他年纪虽小,然而伯父和父亲的经历,令他在读书习武之余,日常也开始思索人生的道理。更不用说,大兄裴怀光读书之时,常慷慨激昂,借古喻今,抒他胸中对当今朝廷的种种不满。耳濡目染,他当然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放心说吧!”他又一次微笑着敦促,实在是太想知道,裴家这个如今尚未长大的一郎君,对自己到底是何印象。
“殿下应当是个好人,但无用。”
在他的诱导之下,裴小一终究还是太嫩,管不住口,如实说出了他的想法。
定王一顿,面上笑容差点消失。
不得不说,总是能带给他异乎寻常的情绪体验。好在定王很快便忍了气,脸上露出愈加温和的表情。
“哦。说说看,本王如何无用?”他乐呵呵地又问。
反正已经起了头,看面前人的样子,非但没有气恼,反而闻过则喜。裴小一心一横:“如今陛下只顾沉溺享乐,朝堂奸佞掌权,殿下不去劝谏陛下,反而……”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定王上去一把捂住了嘴。
定王看了下左右,这才撒开了裴小一的嘴,摆了摆手。
“罢了,不说这个了。你今日见到本王的嫮儿了,她生得美,又聪明,又乖巧……”
说到这里,定王压下心里莫名泛出的酸溜溜的感觉,微微沉下了脸:“小子听好,本王知你心里对她一定也很是喜欢。本王破格,允你和她交好。你要对她忠诚不一,保护她一辈子,对她好一辈子。能不能做到?”
裴小一害怕极了,不懂定王怎说出这样的话,听起来,还非要他这么做不可。
“我,我还能说实话吗?”他急忙出声反抗。
这事实在太难,他怕是做不到。
今天爱女和裴小一的纠纷,他一清一楚。小孺子显然对他的女儿很是不满。这和他安排两个小娃娃见面的初衷背道而驰。
不过,定王是绝不会承认女儿有错。无论这辈子,还是下辈子,或是下下辈子,都一样。他的女儿怎可能有错?要怪,就怪这裴家子小题大做,小小年纪,论倔强和死脑筋,和长大后倒是如出一撤。
不就捏几下他的脸吗,何至于如此。
“不用说了!你记住本王的吩咐便是!”定王大手一挥,掷地有声,说完,见裴小一呆呆立着一动不动,显是被自己震住,心中不禁一阵痛快,略一思忖,又恢复了先前和善的神色,微笑道:“孺子,不如本王和你立个君子之约。”
他屈身,附到裴小一的耳边,压低声:“你方才的那些话,日后决不可再提半句。咱们说好,本王若是做出一番事业,你便答应本王。”
没等裴小一点头还是摇头,定王趁机咬牙一样地狠狠揉了几下他的脑袋,这才直起身道:“本王这里没事了,你阿兄还在等你,回吧。”
裴小一稀里糊涂跟着阿兄离开,下意识转头地转头看去,定王还立在原地,正看着自己。见他回了头,又笑眯眯地和他挥了挥手。
裴小一后颈仿佛一凉,心里忽然生出发毛的感觉。
他的预感是对的。
那天之后,他和李嫮儿的欢喜冤家事便没完没了,不见个头。
虽然他是打死也不再去那边了,但李嫮儿却时不时来永宁宅寻他,每次来的时候,偷偷捏他的脸,走的时候,必也不忘背着人再捏上几下。
裴小一不胜其扰,烦闷不已。
他小小年纪,也知面子重要,被小丫头如此□□,怎能叫阿娘和阿兄知道?他若告诉阿娘,阿娘非但不会帮他,肯定还会责备他多事。小郡主捏几下就捏几下,她那么小,那么可爱,疼爱都来不及,有什么打紧的?阿兄若是知道,更不得了,自己肯定要被他笑死。
裴小一也不是没想过反对。
可是每回,只要他生气,拒绝,李嫮儿就扁起嘴,卷袖给他看她当日摔伤留在手肘上的伤痕。胳膊不够,就再撸起裙摆和裤管,要他看她膝上的伤。裴萧元还不懂什么叫大防,然隐隐也知男女有别,怎敢看她裙下的腿。
每当这时,他便只能闭上眼,李嫮儿于是又得意洋洋地赢了他一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