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雨和裴萧元顺利抵达河西,治地凉州。
此为偏隅秋荒之境,然而地理之重要,不言而喻,北狄西戎交错,胡汉杂居。且距前一次大战不过数年,便又起战事。如今虽再次得以平定,所留局面之杂,庶务之繁,可谓千头万绪,又无不亟待处置。
到任的第一年,忙碌程度可想而知。裴萧元整编边军,恢复因战而荒的屯田,训备更是不可或缺。絮雨助丈夫抚定居民,宣风阐化。
又,虽然西蕃和北庭如今各有贺都和阿史那坐镇,心向长安,大体安定,然而王帐之下,部族众多,又各自拥兵,联盟的复杂特性决定了人心难齐。今日降顺,明日反叛,如同家常便饭。附近酋领无人不知裴萧元和至尊大长公主之名,争相拜谒,既为联络拜望圣朝的仗节方伯和至尊大长公主夫妇,也未必不是暗存试探之心。
和裴萧元从小便板正刻苦不同,絮雨天性其实散漫而自由。然而身份所限,来此后,少不得也常与丈夫一道,与周边那些大小酋长周旋,或会面,或宴饮,恩威并施,布政教化。
如此忙忙碌碌,半年展眼过去了,夫妇才终于慢慢得了些空闲,开始了过冬的生活。
高秋八九月,边地便有风霜侵痕的痕迹了,如今入冬,更是朔风呼号,雪压草场。牲畜在圈栏里嚼着夏秋两季囤积的干草,人们躲在烧着暖炉的毡帐和房子里,猫猫狗狗盘在炉前取暖,懒洋洋一动不动,城中之人更是无事不出远门,往来的许多驼队也受天气之限暂时停脚,加上岁末将至,城门附近的集市里,每天都是人头攒动,倒比从前显得更为热闹。
城中的节度使府里也充满迎接岁夕的喜庆气氛,门前和走廊里张挂起灯笼,管事带领下人备了各种年货。方昨日,少帝遣的为姑姑和师傅贺岁的特使也到了。赐师傅的是一副宝弓,一条用玳瑁和金丝饰的极是精美的马鞭。更恐姑姑初来此地过不习惯,贡茶、贡酒、贡米、香料、彩帛、锦缎,裘衣……无所不有,装了满满十来车。又封才一岁多的小虎儿为开国县男,食邑三百户。除此,也一并捎来了贺氏做给小虎儿的衣帽鞋袜以及人各安好的消息。杨在恩领人从昨日起一直忙到今日傍晚,方将所有赐物一一归纳入库,收拾完毕。
阖府上下,人人沉浸在迎接岁末的喜庆气氛里,唯独一人,黯然神伤。
青头也不知何时开始,大约是被烛儿那一声声甜脆的青头哥给喊晕了,二人又是同乡,最早一起相处,从甘凉到长安,几年时间,他慢慢上了心,回到甘凉后,心里盘算,待女主人空闲了些,便寻她说事,请她做主将烛儿许给自己。
谁知,还没等他寻到合适的机会开口,一个焦雷打了下来。
烛儿竟和府里一个账房的儿子相好了。那小子能写会算,更要命的是,细皮白肉,怎是青头这黑炭头能够比的。就在几天前,帐房为儿子求到了女主人的面前,女主人叫来烛儿,问她意思。原来烛儿喜那小子斯文,早也芳心暗许。女主人当场点头,做主为二人定下亲事,安排年底成亲。
可怜青头,暗恋还没来得及呱呱坠地便胎死在了腹中,直疑心是自己当日半路祝祷不灵,圣人没有听到。可惜时过境迁,补救无方。更叫他郁闷的是,获得女主人准许后,烛儿还带那小子跑来他这里,让小子给他磕头,喊他六管家,欢喜地介绍,说他人极好,做了管家,立下大功,对她还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比兄长还亲。
青头只得眼含喜泪,当场认下义妹。而就在此前,青隼已丢下他跟着一只雌隼飞走了,应是去了不知哪里的崖边筑巢,恐怕到等明年春后孵化完毕才能回。此时他方领悟,原来当时便是一个预兆。
杨在恩带来的那名叫招儿的小阉人,从前在永宁宅里日常服侍男主人的一些近身杂事,和青头处得不错。唯这小阉人知青头的心事,十分同情,这几日见他唉声叹气,一脸晦气模样,劝他要么也效仿自己净身。只要入得阉门,三千烦恼尽去。恰被杨在恩听到,叱骂一顿,闲话时,将事转到了女主人的面前。女主人心疼青头,可惜为时已晚,况且,强扭的瓜不甜。为安慰他,叫了过来,当场给他升官,连跳数级,让他做了三管家。但这并不足以抚平青头心里的忧伤。他自己提出,由他去给阿史那汗送年礼去。
这里到阿史那的王帐并不算近,何况冰雪封冻,送年礼过去,并非什么好差。这一趟去了,等能够回来,最快恐怕也是两三个月后的开春时节了。絮雨不忍叫他吃这跋涉的苦头,奈何他态度坚决,便想着让他出去散散心也好,免得看见烛儿成婚愈发闹心。于是当天,青头便领了人,离开这伤心之地,出发去往北庭。
冬日白昼骤短,午后没过两个时辰,天便昏黑了下来,又一个漫漫长夜到来。
裴萧元结束巡边,冒雪归城,与同行的何晋等人分开后,回往节度使府。
城中家家户户早已闭门,街上积雪覆盖,空不见人,他也饥肠辘辘,但想到她就在家中,心便一暖,不由地催快金乌。金乌带他穿风踏雪,驰骋归家。门房一面欢喜地迎他入内,一面道:“娘子还以为郎君您还要过两日才能回呢,没想到竟提早了!”
因是年前最后一次巡边,这次走得有些远,费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出京后,还是头回和她分开这么久。原本在外,也不觉如何,此刻回城,入得家门,忽然感觉思念至极,迫不及待想立刻见她。他将金乌交给随从,踩着积雪穿过衙府前堂,径直来到后院的寝堂。
絮雨白天忙完年礼之事,沐浴而出,就着暖炉,长发烘得差不多干了,也懒再梳头,随手拿起一管画笔作钗,将青丝尽数盘在脑后。又见窗外也乌黑了下去,便叫婢女们各去歇息,随后自己闭门,准备带着儿子度过这个冬夜。
小虎儿长得飞快,如今不但能自己走路,还会发些简单的音节了。
絮雨极宝贝这个在她腹中时便陪伴起她的头生子,连有时青头想抱小主人,她都担心他毛手毛脚万一摔了儿子,非得再三叮嘱,才能放心。贺氏没来,她便舍不得夜间叫他跟别人睡,虽然身边也有极稳妥的别的阿姆。在屋里隔出一
个小阁间,放上小床,如此,夜间便能照管到儿子。近日因裴萧元出去,她索性每晚和儿子一道睡。打发走婢女,她陪儿子坐在床上,将贺氏做的虎头帽、小衣、小鞋,一一摆在他的面前。
小虎儿看起来很喜欢虎头帽,一眼相中,抓住了便不撒手。絮雨替他将帽子戴起来,正好合适,真真是虎头虎脑,可爱至极,忍不住捧起他肉嘟嘟的小胳膊和小腿,啊呜啊呜各咬几口。小虎儿学得飞快,口里立刻也跟着发出啊呜啊呜的声音。玩了片刻,絮雨抱着儿子,柔声哄唱摇篮小曲。小虎儿贴在娘亲的香软胸怀里,眼皮慢慢耷垂下来,睡了过去。
絮雨哄睡儿子,安顿好后,自己了无睡意。过去,点亮银灯,继续作起未完的一幅画,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心里记挂着,慢慢地,又停了笔。
这时,外面传来婢女玖儿绿玉的声音,仿佛有人来了。轻轻两道笃笃的叩门之声响起。她转头,莫说添衣了,连鞋都来不及趿,丢下笔,光着脚,下榻便奔去开了门。
伴着一阵突然迎面涌入的冷风,一道披着黑裘厚氅的高大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她发出一道惊喜的嚷声:“你怎今夜就回来了?”
裴萧元一脚跨入,关门,将身后的婢女们挡在外,接着,将她一把抱起,令她双足离地,凑上脸,重重地亲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满身皆是风雪气,而她衣着薄如春衫,暖热的身子一贴上他,人便打了个寒噤。
“该死!是我不好。你冷吧?”他觉察,自责一句,赶忙要将她放下。
不料,她双臂勾着他的脖颈,就是不肯下去。
他只好将她腰臀再次圈住,免得她掉下去摔了,口里道:“我身上冷——”这时,摸到她赤脚,“你怎不穿鞋就出来了——”
声未落,嘴便遭到她香唇的热情堵吻。
因了屋中的暖气和两人呼吸出来的热气,很快,沾落在他发际和眉上的冰雪融化了,变作湿哒哒的冷水,沿他饱满的额头往下滚落,也濡湿了她潮热的脸。
“公主想我否?”
一吻罢,他将怀中人抱送着回入内室,放她坐到床边,蹲身下去,替她穿好鞋,抬起头时,调笑似地,轻轻握捏了下她的足,如此低问一声。
私下里,除了嫮儿,他还是喜欢唤她这旧日的称呼。无论到了何时,发如白雪,她也还是他从前初认识时的那个小公主。
絮雨抿嘴一笑,不答。他便追着缠问,又是一阵纠缠,终于获得她的承认,他方展眉一笑,作罢。
她起身,助他解了外氅。知他提早回,必未用饭。自己也穿了衣裳,正要出去叫人给他备饭,却见他坐到床边,开始拨弄起儿子。赶忙阻止。
“别!这会儿醒了,再睡就难了。”她深知儿子习性,低声说道。
然而她的郎君不以为意:“无妨。他不睡,我哄便是!我想听他喊我阿耶。”
他这趟出城前,儿子已能摇摇摆摆自己走路,也能叫她娘娘了。然而,无论他如何教喊阿耶,小虎儿总不肯开这金口。没想到,出城那日,她带儿子送他,儿子竟突然冒出一句阿耶,惹他惊喜不已,这些天人在外,心里却是念念不忘。
见他头铁如斯,絮雨摇了摇头,随他高兴。自己出去,叫人给他备饭。等她回,果然,小虎儿已被他弄醒了。父子玩成一团。儿子在他引导之下,含含糊糊,阿耶阿耶地叫个不停,他看起来十分喜悦。
“此儿聪敏过人,深得吾心,日后必成器焉!”做父亲的下了如此一个论断。
絮雨看他一眼。
褒声犹还在耳,接下来,当他用过饭,沐浴出来,夜渐深,对着如何哄也不见睡意的儿子,而她,已把儿子彻底丢给他,自顾去一旁作画去了,裴萧元不禁苦笑,懊悔不已。
“嫮儿!”他开始在她身后求救。
絮雨不理。
“惯子难教,何况长男。小虎儿也不小了,该叫他自己睡。不如今夜,叫阿姆领着吧……”
“胡说!我儿还小!你若嫌吵,今夜你去别间睡!”她头也不回地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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