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馥回头, 但看柳扶微喘着气,浑然不像其他小娘子那般惊魂未定状。
那张浓如火焰兰的面容,目光竟似染了层薄薄的霜。
公孙馥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柳扶微也不知怎么说。
本来今日她是打定主意绝不摘帽的, 哪里想得到会遇到了这档子事那傀儡木偶显然是奔着夺命来的, 她本能出了手。
这下, 整个厢房内的小娘子都震惊了。
公孙馥缓缓爬起身, 正要开口, 就见柳扶微一脸后知后觉惊呼道“我的天,我居然把这恐怖玩意儿打下了了你们看到没,是我打下来的欸”
所有人“”
倒是徐秋骊先讷讷开了口“扶微, 你不是说你的脸长了疹子么”
“蛤”柳扶微只硬着头皮道“所以, 今日稍稍化了点妆啊。”
所幸大家惊魂未定, 关注点没落于“稍稍”之上。
好好的一出傀儡戏真招来了如此诡事, 武侯和不良人很快过来封锁现场,仔细勘探, 听闻是邪祟犯案,事涉席芳,大理寺也很快来了人。
竟是言知行和卓然。
他们两人在看到柳扶微时亦是愣住, 尤其在听到“燃烧的傀儡冲她方向飞去”时, 卓然又一次联想起关乎“天煞孤星”的传闻,非常隐晦地道“柳小姐,要不你这阵子就先别出门了。”
柳扶微配合着点头“卓评事言之有理。”
事发之时, 茶楼的客人跑了一小半, 人自然是找不到的。
小娘子们早都吓坏了胆,迫不及待想走,当然也有人惴惴不安问“大人, 那个傀儡是真的被鬼魂附体了么”
“对啊,他还说说要给所有到场的人大礼是什么意思他、他不会找上我们”吧”
言知行道“近几日少出门,可提醒府上,若收到任何不明物,别打开,傀儡戏绝非鬼魂附体,诸位勿要过度忧心。”
待众人先后离开,言知行叫住柳扶微“柳小姐,且等一等。”
“言寺正还有事”
言知行拾起已焦糊了大半的帽子,走到她跟前,问“我想问一下,这顶帷帽,你当时是怎么甩出去的”
“就是看到有火光过来,吓得那么一甩呗,怎么了么”
言知行道“依公孙小姐她们的说法,那傀儡当时速度极快。以常理来说,需以同等力道相撞方可停止,但柳小姐却说你只是随意一甩”
“当时是我家婢女着急,就推了我一下,我也是一个不留神,才”柳扶微道“何况,那傀儡既是被人所操纵,力道速度应该也不能以常理度之吧”
言知行微一颔首。
总归是少卿的妹妹,言知行令卓然记好口供,道“天色已晚,我派人送柳小姐回府。”
“不必”柳扶微赶忙拒绝,“我爹要是看到又是大理寺的人送我回去,怕又要忧心了,我家离这里很近,大人要案在身,不宜麻烦。”
言知行和卓然确要赶紧回寺,也不强求,柳扶微敛袖行礼,拉着阿萝匆匆离开。她所顾虑的,是另外一出。
据她所知,整个袖罗教会使用傀儡线的,除了郁浓之外,只有席芳。
今日这出戏,不论是不是因为他因众人将他的故事写成戏本,肆意报复,在她掀开帷帽,救下公孙馥的时候,席芳必定已经认出她来。
饶是那段关于阿飞的记忆残缺不齐,她也没有忘记过橙心的话。
是她将席芳赶出的袖罗教。
如果席芳怀恨在心那他他甚至不需要做任何事,只待再来一次,告诉世人自己是袖罗教主,就全玩完了。
阿萝看自家小姐额间细汗密布,只当她惊魂未定,道“小姐,你也别太担心了,言寺正都说没事了,而且今日这么多人呢,那妖邪就算要找,也不会那么刚好就找上我们吧”
柳扶微含混不清“嗯”了一声“但愿如此吧。”
她们才踱到门口,茶博士上前提醒她书卷还没挑,她对阿萝道“你让阿蛮把车驾出来。”
阿萝瞠目“小姐,都这会儿了您还记得书啊”
“废话。两册十贯呢。”柳扶微转向茶博士,“我们今日在你们店里受了如此惊吓,是不是理应便宜点算”
“”茶博士苦笑“唉这官爷都查过了,鬼祟之事于我们无关呐,何况今日这出一闹,咱茶楼这生意都得冷清好一阵子欸,小姐这边走。”
说话间,带她穿过甬道。
柳扶微满怀心事,起初也没太留神,等兜了一圈到了后院,方觉哪里不对。
外边明明还吵吵嚷嚷的,怎么忽然如此安静
她慢下步伐“拿个书要这么麻烦”
茶博士“外头柜架都给掀翻了,打理需要点时间,得去后院书房里取。”
茶博士小哥闪烁其词,柳扶微甚至觉得他都没拿正眼看自己。
“算了。天快黑了,我下次再来。”她说罢转身。
茶博士一拦臂“小姐,你且随我走一趟罢”
她旋身避开,当即大呼“救命”,只盼着外头还有官差没走远能听见。那茶博士见状,索性也不装了,不由分说攥住她的臂弯,健步如飞地将她往里头送
糟了,这手劲大到吓人,步伐也快得可怕,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柳扶微只觉得自己脚底一空,整个人都快飞起来了,一个吸气、吐气的当口,人就被拽进了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内。
随即,门“砰”地一关
茶博士躬身道“人,人我带到了。”
一抬眼,只见屋内乌泱泱的站着七八个人,高矮胖瘦皆有之,颇有凶神恶煞之相。其中一块头较大的男人坐在桌前,一身锦缎华服在身,她认出了,进门时他与池春书站在一块儿,茶博士说这是茶肆的老板。
她莫不是真进了什么虎穴狼巢了
柳扶微揉着自己差点没被拉到脱臼的肩膀,强自镇定“哈,这里人挺多,书倒是一本没见着”
但看那黑衣男人站起身,硕大的身躯朝着她步步逼近。柳扶微的心一下自吊到了嗓子眼,脉望不在身上,她慢慢倒退,手背到身后去摸门闩,嘴都秃噜了“大理寺的言寺正刚刚还说要送我回家,若是你们”
威胁的话尚未说完,突见,眼前这位老板右手拳头一握,重重砸向自己左肩处,单膝跪身道“属下,见过教主。”
继而,满屋子人都握拳比肩,齐齐整整地跪下身“属下等,见过教主。”
“”
上一次如此无言以对的时刻,还是目睹橙心抢兰遇情根,跪地喊自己教主的那回。
饶是主体场景、到场人物以及境况大不相同,基于类似的台词听过一次,她居然没有表露出多少惊愕的神情,而是维持着负手在身的姿势“起,起来吧。”
一群人齐刷刷起身,那位“带头老板”看她目光中带着迟疑,这才撕开了自己的人皮面具“教主,您不会不认得属下了吧”
柳扶微定睛一看,那五官全挤一处的大盘子,却不是袖罗教那只大蝙蝠欧阳登又是谁
“不是、你、你们这是什么情况”柳扶微被震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你们把人的店给劫了”
众人皆是一愕。
“怎么会”欧阳登也吃惊,然而下一句,他说出了更令她措手不及的话,“教主莫不是忘了,这茶肆本是我们袖罗教的产业啊”
柳扶微“”
今日这一出接一出的戏,真可谓是唱戏不看曲本离谱。
更离谱的是,欧阳登说什么来着,这茶肆还是她要求开的
“正是。百花阁被查封之后,我们在长安需得重新布点,您说妓院太伤风化,要开茶肆,不妨盘下一品楼,结果老高不是和您解释过茶肆赚钱太慢,何况我们袖罗教也没有那么多优良的茶叶源当时,您就改了口,说可以加入话本戏台嗳,总而言之这些可都是教主您的想法不是”
欧阳登一边解释,一边指向他身后的几位“教中几位商贾奇才闻风而至,汇聚一堂,齐心为教主打造此店,不到半年就成为长安城第一书肆,见微这个名字,亦为见教主知著之意。”
“”柳扶微头大如斗。
欧阳登又说,这些好几个都是商贾鬼才,因为担心妖的身份会受到官府压制,平日里不得不隐藏自己真身,是加入了袖罗教之后,才得以重新做回自己。
几位老板听到自己被欧阳左使点名,激动之心溢于言表,忙一拱手“教主果然是教主,老朽行商数十年,如此绝妙的想法真的是生平仅见”
“确实是教主厉害。”另一个老板连忙附和。
“可不是能选中阿飞教主为我袖罗的接班人,郁教主果然慧眼如炬”
柳扶微看他们争先恐后溜须拍马,仿佛说慢了就要大祸临头的架势,简直要怀疑人生了“行行行行了。”
约莫是感受到她的尴尬,欧阳登重咳一声,示意他们先行退下,又交待茶博士小哥出去招呼好教主大人的婢女。待屋中只剩他们两人,欧阳登拿袖子一抹眼眶,道“教主,您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
这会儿,柳扶微心肝余震未消。
虽然,她是有听橙心提过,欧阳登因她是郁浓亲选的继承人,那一腔不二忠心也转嫁到了自己身上。但她对欧阳登的印象还停留在看她哪哪都不顺的阶段,眼下见他这般如此的猛男落泪实在是难以适应。
“近来是发生了许多”柳扶微扶着桌沿坐下,欧阳登忙给她斟了一杯茶水,她咕嘟嘟灌了几口,“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间书肆真的是袖罗教的产业”
“当然。”
“那今日这一出傀儡戏,也是你们搞得鬼”柳扶微一想到言知行、卓然他们随时去而复返,”她立马起身,“不行,我先撤了。”
“傀儡班子是那班国子监监生请来的,他们都已被带回大理寺了,一时半会儿查不到我们。还有,那劳什子傀儡戏确实和老子无关,否则,那帮官差哪能如此轻易解封的”
看柳扶微一脸不信,欧阳登急不可耐道“千真万确。教主金口玉言,在您回来之前我们不得做任何违背法令之举,老子岂敢抗令何况,您也是了解老子的,如果当初不是因为您要老子留在此处等消息”
“且慢。什么叫我让你留下”
欧阳登道“不是您说有人欲要攻击总教,让老子先行离岛,留守于长安,暂代教主之职管理四坛么”
这回脑壳是真的疼了。
事实上,袖罗教本就不只是一个教会,而是散落在大渊各处的“妖”,或自主、或被迫入教,按照欧阳登的说法,她与总部失联也才不到两个月。
最后一封信就是让他们原地待命。
柳扶微握着这封已记不起来的亲笔信,半晌无语,欧阳登唯恐她有疑,又将半年来所有通信一一呈上。
八月十七经营长安茶肆,玄武坛已暴露,换新驻点。
九月八日新入教教徒先移至朱雀坛。
十月二十一日叛教者先关入青龙坛地牢,断荤不断粮,待我回归后处置。
虽无落款,笔迹是自己的没有错。
字字句句,不止分配任务,还关心各坛动向,简直已经超出她对自己的认知。
这些命令都是自己下的
“欧阳左使辛苦了是这样,关于教主这个位置,我本座思来想去,认为自己实在是难堪大任,所以我是想,退任。”
欧阳登瞪大了眼“退任”
“嗯。这个位置,本就是郁教主留给橙心的,我不过是暂代罢了。如今风波已过,待橙心回来,就交还给她”
欧阳登道“郁教主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切不可奉少主为教主,否则袖罗教必将闹个天翻地覆何况,少主行踪不定,从不把任何人的话放在眼里除了您之外,您若是在这种时候一走了之,岂不是令本已不富裕的我教雪上加霜,让树敌满天下的我教予以雪耻报仇的天赐良机么”
柳扶微生生给后两句呛住了,“咳,既然如此如若欧阳左使有意,教主之位由你来接任即可。”
糙汉的大脸庞肉眼可见达拉下来,若不是因为他眼睛太眯,她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又要哭了。
下一刻欧阳登单手一砸桌面“教主,老子若是做错了什么,你大可以教规罚老子,但你怎能如此戏耍于老子”
看他站起身,她也忍不住站起来“我绝无戏耍之意,欧阳左使劳苦功高,又是教里的老人,论资历、论能力,最有资格继承教主之位的本就是你”
话未说完,欧阳登恶狠狠往前一步,道“入教时,欧阳登就曾经立下过“三不逾”之誓言对本教矢志不渝、对教主之位绝不觊觎、对教主永不逾越,此誓言教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如今教主要我继承教主之位,岂非是要我失信于众位兄弟姐妹,丢人丢到姥姥家”
“无非就是短暂地丢个人,待你统领本教,走向辉煌,一应往事也将随风飘散”
“教主不要次次都拿这套糊弄我你明明知道,这些年我平四坛之乱,多少人恨我入骨,一旦登位,便会被定下谋权篡位的罪名,这,岂非是给了他们光明正大杀我的理由
“”
他每说一句前进一步,柳扶微则后退一步,到最后一句,柳扶微整个人背靠着墙,到底是被他的气场所慑,不觉一抖肩“停你的三不逾是什么来着”
欧阳登这才意识到自己逾越了,忙一跪身“是老子又得意忘形了,教、教主恕罪。”
“得意忘形不是这么用的”柳扶微扶额,绕开他,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罢了,既然左使未有此意,未知教中还有没有人有这个雄心壮志的本座也可以退位让贤”
欧阳登闻言更怒“老子都不敢当这教主之位,谁敢越过老子当,找死”
“”
“教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大可直言,我们一定赴汤蹈火,撑你到底”
柳扶微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我就是单纯的认为我不适合”
“怎么会不适合呢您可是郁教主看上的人,除了你,天底下根本没有人可以胜任啊。”
柳扶微道“欧阳登,我坦白和你说了吧,我受了伤,现在是手无缚鸡之力。”
“本教教徒上千,何需教主动手”
“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的身份。”
“教主放心,凡事我们都会冲在前头,教主只需留在幕后。”
“我还要嫁人呢”
“嫁人和当教主,有何冲突时下男子多为薄幸之徒,您若有任何委屈,我们可为教主代劳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到时去父留子,再加上橙心小姐,你们一家三口岂非其乐融融”
“”
完了。对着大蝙蝠,想把道理说通是没可能的。柳扶微都要气笑了“既然如此,你们留我这个教主干什么供在那儿当吉祥物么”
欧阳登从柜子中取一叠账本,上桌。
“这些房契、地契、良田半数都在教主名下,但最近又新出新令,短期内不可私下交易,教主若一走了之,税赋一停,这些房契产业就会被官府收走了。”
居然有好几份都是郁浓将私产转给柳扶微的白契。
讲真,她满脑子酝酿的辞位说法,在翻开契约的这一瞬间,轰然瓦解。
西郊良田五亩、苏杭、两广店铺十六间,连洛阳盛意居都是他们的
天
袖罗教是到底为什么要贼寇享福不好嘛银子不香么
念头方起,她一拍脑袋等一下,郁浓将这个交给你,自然是因为橙心出不了岛啊,你无非就是个媒介,真想私吞了不成
脑子虽这么想,翻账簿的手却未停,欧阳登又道“这是我教众的名单,原教四百六十七人,去掉离教那二百,再加上教主新招的三百九十,共计六百五十七人。这六百五十七人一日日常吃穿用度有三成需教中供给,目前收支勉强平衡”
原来是个大坑就说郁浓哪有那么好的心
柳扶微瞬间把账本放下。
她此回长安,本就一心想要远离江湖,哪有因为这亿点点钱财就动心的道理何况,这一份份俱是白契,若要转成官府的红契,不就是自爆身份了
柳扶微的金钱脑瞬间醒了大半。
阿微,你好不容易逃出火坑,切莫要再卷进这属于云波诡谲的妖人内斗中,害了自己不说,又得殃及家人。
她心意既决,便开口:“教主之位,还是另择他选吧。”
欧阳登默了。
柳扶微正要松个口说几句诸如“离位之前会好好尽心帮助大家”之类的废话,忽听欧阳登道“教主就算不考虑我们这些追随您的苦命人儿,难道就不怕被席芳那厮下死手么”
柳扶微身形一僵“下死手”
“他当日离开前,分明说过会将教主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一一讨回,他今日来我们这儿砸场子,不就是给教主您施的下马威么”,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