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炊饼,卖炊饼”
“唉新鲜的玉米棒子便宜卖勒”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遥相呼应着,从巷头传到巷尾。
那音调听久了,并不觉着突兀,反而掺着几分宁静与闲暇,颇具催眠效果。
阮眠被人推了两下。
干瘦的手,拍在她同样消瘦的肩膀上,骨头碰骨头,将她生生硌醒了。
睁开眼,面前一上一下凑着两张脏兮兮的小脸。
看到她苏醒过来,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太好了,眠姐姐你还活着”
“呜呜呜,你一声不吭地跑了,可吓死我们了”
阮眠眼珠子一颤,终于认出他俩。
动了动嘴,却因为太过激动,只发出沙哑的单音“二狗”
怕她是嗓子太渴,其中一个泥孩子二狗给她递来一壶水,吸着鼻子解释道“眠姐姐,昨天晚上小榕哥哥走了我们担心你担心了一夜,你没受伤吧”
另一个揉了揉眼睛“要是我们有钱,能早点送小榕哥哥去看大夫的话,也许就不会出事了。”
“小榕哥哥”
阮眠艰难地动了动自个过分纤细娇小的身子,环顾四周。
深巷中的天光只有一线,年久失修的碎石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墙壁和地面长满了青苔,闻上去有一股奇怪的土腥味
记忆在这一刹那彻底回笼。
说来也许不可思议,她小的时候很喜欢缩在这样的窄巷中睡觉。
幽寂的深巷,既脏又逼仄,有些人仅仅只是身在其中,都感觉喘不过气来。
但是这里有一桩唯一的好处,那就是比她大的人钻不进来。
她觉得很安心。
小榕哥哥身死,这是她十岁时候的事。
掐算时间,正好是天启一百九十一年。
阮眠总觉得不是巧合,在心中呼唤十一,得到了“正在连接中”的回复,心中略有了定论。
这么说,之前重生到魔主身上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境。
她不仅能活在魔主的身体内,与此同时,还能回归到同一时间点的,十岁的自己身上。
想来也是,时间线往回倒了七年,若不是平行世界,她自己的原身也该活着。
如今算什么状况,一魂双体吗
那要怎么切换呢
二狗看到她双眼发直地发起了呆,似乎没听见他们讲话,忍不住伸出小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担忧得要哭出来“眠姐姐,你没事吧是不是伤到哪里了,你找着打小榕哥哥的人了吗”
三喜更是直接抱住了她“眠姐姐,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没事。”阮眠喃喃应,“我没事。”
“没事就好。”二狗又哭又笑地,“你也千万别去再找那伙人了,大饼哥哥今天早上回来了穿得可体面了,还给我们带了糖”
三喜插嘴“也许是他听说了小榕哥哥的事,回来送送他的。咱们没钱给小榕哥哥办丧礼,但是人还是要凑齐的,等找着了你,咱们就一起送小榕哥哥上山。”
阮眠时隔多年再听这一番话,做了几次深呼吸,才勉强收敛下来情绪,挤出一个微笑来“好。”
阮眠自有记忆起就是个孤儿,最开始的时候,她住在一座高山上。
后来遇着逃避战乱的灾民,就一路跟着他们走,来到了东边临海的业城附近。
这里是散修的聚集地。
战火再纷乱,也不会波及贫瘠的土地,阮眠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起初业城中还是好人多的,一路上都有好心人在照顾着她,给两口饭吃。
九岁那年,城东的一伙孤儿收留了她。
孤儿团一共有十七个人,其中最大的孩子叫小榕哥哥,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一直以来都在尽力照顾着所有的弟弟妹妹们。
两个月前,他说在城中找了一份差事,叫上孤儿团中的老二大饼,两个人一起进了城。
结果大饼留下了,他被打了回来,鼻青脸肿地给丢到了巷子里。
先前两天还好好的,只是伤处隐隐作痛,行动有些不便。
后来人突然就倒下了,半身瘫痪。
问他被打的原因他也不肯说,只说大饼找着好东家了,以后都不会回来。
又给剩余孤儿中年级最大的齐红姐姐塞了一些碎银子,让她以后代为照顾这群小的,言下之意,再明了不过。
阮眠打小头铁,见哥哥被欺负了,忍不下这口气,一个人偷摸跑进了城,势要找大饼问个清楚。
结果人没找到,反倒在街上迷了路。在巷角的地摊上遇着了一个奇怪的老头,一时好奇,用半块馒头问他测了一下灵根,得知自己居然是个有仙缘的小天才。
时隔多年,她才明白,原来这半块馒头不仅仅给她点明了求仙之路,还救了她一条性命。
“眠姐姐回来了,我们把眠姐姐找回来了”
三人紧赶慢赶,才在西边的落日余晖映红天际之时赶回了家。
二狗和三喜呼喊着跑在前头,冲着城东的一座荒庙里跑去。
然而空寂的荒庙之中无人应答。
隔了许久,才有一雀占鸠巢的流浪汉蜷缩在干草堆里头,不耐烦地应“小兔崽子喊什么他们去给那个小子送葬去了,一会就回了。”
还是迟了一步。
阮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腔里都要咳出血沫子来,遗憾得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木柱子上。
不是当老人,就是做小孩,她的体力总也没个好的时候。
二狗趴在门槛上沉默地喘息了好一阵。
最后拍拍身上沾染的稻草,往后院走,低声“我先去劈柴了,一会哥哥姐姐们回来了,还得做饭呢。”
阮眠刚要开口“我”
“不必生火了”
一声廖亮自门外远远传来,打断了阮眠的话。
一群衣着褴褛的小孩们或红着眼,或垂丧着脑袋往这边走,气息格外消沉。
唯独打头的那个红光满面。
两月不见,大饼周身的气质却已大改,一身簇新的长衫,昂首挺胸,声音洪亮,再不是跟在小榕哥哥身后唯唯诺诺的模样了。
他上来便摸了摸二狗的脑袋“我给你们带了吃的,烧鸡,烤鱼,还有鹅呢”
若是平常,这群小的早就该欢呼起来了。
但今日是小榕哥哥上山的日子,他们的心情都很低落,连往日里梦寐以求的荤肉美食都难以宽慰。
大饼受了冷落,笑容勉强了几分,拍拍三喜的肩膀“都别伤心了,他走了,咱们的日子总还是要继续过下去,以后饼哥会照顾你们。”
那蜷缩在干草堆里的流浪汉上下打量了大饼一番,见状不对,立时卷起铺盖跑人了。
柴木横躺在火中,哔哔啵啵地燃烧着。
夜深了,一屋子横七竖八躺着的小孩们没有一人合得上眼。
齐红姐姐小声问大饼在外头做的什么工,语气里三分讨好。
一顿荤肉大餐,足够让他们这些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孩子大开眼界,对大饼刮目相看了。
大饼的声音洪亮,在小破庙里回响“给人做工能发什么财呢我这是去修行了。”
“什么”
“天哪,你要成仙了吗大饼哥哥那你是不是可以长生不老啦”
“难怪你现在力气那么大。”
细细碎碎的议论声从各个角落里传来。
大饼很喜欢这种被瞩目的感觉,给吹捧得飘飘然,声音更加中气十足“以后别叫我大饼了,叫我荣兴,这是我师父给我取的名儿。”
“哇你有名字啦”
“师父,呜呜呜,有师父是不是就不是孤儿了我也好像要个师父。”
大饼微微一笑“你们若是想要,也可以啊。”
“啊”
破庙里,呼啦啦坐起来十几个萝卜头“你说真的我们也能有师父”
大饼点头称是“你们之前都不知道吧,出了咱们这片深渊海往东走,船行一月便可见蓬莱岛,岛上有一处蓬莱仙宗,是修仙的大宗门呢”
他坐起身,眼神期翼地看向东方“我上次进城就是好运地遇见了我师父,他瞧我有灵根便收下了我,将我带去蓬莱仙岛,教我练体修行”
又转过身,认真道“我有了如今的好日子,自然不能忘记咱们的兄弟姐妹。我已经是内门弟子了,只要是我举荐,不说一定能让你们修仙,至少能将你们带进宗门里,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二狗激动得直打颤,拉住阮眠泪流不止“眠姐姐你听到了吗,我们以后有好日子过了只可惜小榕哥哥晚了一步,就晚了一步”
“我们可以去蓬莱仙宗享福咯”
“谢谢大饼哥哥”
“胡说什么呢,那是荣兴哥哥”
“对对对荣兴哥哥啊,以后是不是还要叫师兄呀”
“嘻嘻嘻,叫师兄感觉好厉害的样子”
小破庙里一片欢声笑语。
大饼被众人簇拥着,好似是救世的天神,大声“明日我便带你们去测灵根,若是有灵根的,入了宗门一个月的月钱都够咱们吃一辈子烧鸡的呢”
“测测测”
“咱们都去测”
二狗刚蹦跶起来,想要去够大饼的衣袍报名,就被阮眠一把抓住了手,按了下来。
阮眠开口唤了一声“荣兴。”
那一声低沉,和其他人亢奋而讨好的语调截然相反,瞬间引得大饼侧目。
他回过头来,看向阮眠“怎么了”
阮眠问“你已经亲自去过蓬莱仙宗吗”
“对啊。”
“不是说船行一月才能到蓬莱,你离开我们一共都才两个月,就去了个来回,还拜师修行了”
大饼的脸上的笑容滞了滞,显然不满她质疑的言论。
但众目睽睽,他还是维持住了那份体面,切了声“就说你们没见过世面吧,我说的那是你们普通人坐的船,得走一个月。”
他继续吹嘘道“我跟着师父,自然是用修行之人用的行舟,那可是法器,一去三千里我和他坐行舟去蓬莱打个来回,只需要三天”
“所以你真的去过”
大饼一声冷笑“那当然,不然我能叫你们去吗”
阮眠眸底的光黯淡下来。
喃喃自语“我真希望你没去过。”
若没去过,或许大饼也只是一个被蒙蔽的受害者。
一无所知地将孤儿团的所有人都带进了深渊海,带入了吃人不眨眼的魔域。
他的脸上有一块拳头大的圆形胎记,像是一块大饼,故而才有这么一个贱名。
因为容貌上的缺陷,他在哪里都受人排挤,只有小榕哥哥,只有这群孤儿接受了他,将他当做亲人一样的看待。
阮眠想,小榕哥哥为什么至死都没有告诉大家大饼究竟去干了什么活。
或许是以为就算他误入歧途,至少也不会回过身来害自己的亲人。
可他还是低估了人性。
“你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呢”
“他啊,叫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