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傍晚,宫里又来人了。
绯衣玉带的少年郎正懒洋洋地躺在竹制摇椅上,摇椅轻晃,两只黑不溜秋的小奶狗嘤嘤叫着,去扑他的鞋面,去咬他的衣摆,他也并不在意,随便它们闹腾。
院子里梨花树上,还有一只狸花猫,居高临下地紧紧盯着他们瞧,那看着格外聪明睿智的小眼神,也不知道是在想一些什么。
丫鬟小厮恭敬有余,亲近不足,都不近不远地守在不远处。
来者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含笑向湛兮说明了来意“贵妃娘娘宅心仁厚,已经允了那桂嬷嬷回家养老,但小少爷您身边总不能少了人不是这不,奴婢有幸,得了贵妃娘娘的青眼,这便过来了。日后啊,您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奴婢去做。”
说着说着,这位将自己收拾得格外利落,性子看着甚是爽朗的中年妇人,又一副自己说错话的模样,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笑道“瞧奴婢这糊涂模样,都忘了介绍自个儿了,奴婢姓田,就是田地那个田。”
湛兮听完,微微点了点头“田姑姑”
“嗳”田姑姑格外响亮的应了一声。
田氏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四个年纪不大不小的宫女,按她所说,这几个宫女都是得了贵妃娘娘的恩典,提前出宫来了,不过伺候惯了人,以后也不晓得做什么才好,这不,干脆就来国舅爷您这儿讨一口饭吃。
对于曹贵妃的安排,湛兮的一贯的宗旨就是就当自己是个大傻子,说啥都对对对就行了。
哪怕曹贵妃此举没太掩饰地打算清理他身边的丫鬟小厮,湛兮也照样什么都当做不知道“行吧,既然你是姐姐派来的,那这个院子就交给你管了。你们几个,都听到没有日后你们要听这位宫里出来的田姑姑的话,知道吗”
将军府久不侍主,府中老人不多,这些个丫鬟小厮,多是几年前才从人牙子那儿买来的新人,也确实是需要好好教一教的。
在这样的封建王朝,伺候人也是一门不小的学问。
田姑姑性子看着飒爽,但也没因为湛兮的配合就立刻风风火火地捣鼓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暂时蛰伏,还格外亲切地问其他小丫鬟湛兮的日常起居。
“田姑姑。”湛兮喊了她一声。
正在帮忙整理衣笼的妇人闻声而至,见摇椅上的小少年腹部上有两只闹腾来闹腾去的小奶狗,她一副看不见的模样,笑问“小少爷可是有什么要吩咐奴婢的”
何止是假装看不见这两只奶狗啊,她还得强行忍着假装看不见这两条奶狗脑门上硕大的四个字,才是最难的好吗
“后日我要进宫一趟,太久没去尚书房了,我都有点想念刁先生了。”湛兮话锋一转,“我打算带个会画画的一块儿进去画一画九州池的风光,你明日上东街看看有没有那些个卖画的人,要那种画人像画得又快又好的。”
要画九州池的风光,却要人像画画得好又快的画师这当真是没头没脑的要求。
但是当奴婢的,还能质疑主子的话不成
田姑姑当即便笑盈盈地应了下来,对于她这种宫里摸爬滚打到这个年纪的人而言,这点小事儿,压根就算不得是什么为难的。
三日后,湛兮准备进宫了。
出门,他手里牵着四根绳子,三条绳子绑了狗,一条绳子牵着猫。
狸花猫老虎性格当真是堪称一霸,它被湛兮拽着出门,敢怒不敢言就把怒气发泄在狮子狗身上,此刻就正一只大胖猫趴在狮子狗头和脖颈处,死活不肯自己走路。
温顺的狮子狗“”
湛兮怜悯地看它一眼“委屈你了,没事儿,今日回去就是和你那旧主人告个别而已,别怕。”
狮子狗没吭声,老虎尾巴高高扬起,啪一下打它背上。狮子狗“”真敢怒不敢言。
倘若不是那两只五黑犬还是小奶狗,嘤嘤唧唧奶声奶气的看着就很幼小,老虎这只霸道猫也是要赏它们两下猫猫拳的。
“你不要太过分了,怎么总是欺负狗子呢”湛兮点了点猫头,教育过后又威胁道,“你再这样就不带你进宫去看另一只老虎了啊”
实际上湛兮带它进宫不只是嘴上说让它和二皇子大虫儿见见面,更是因为它那条断了好些年的猫腿,将军府供养的大夫说是弄不好了,他打算带进宫里让御医看看还有得救没有。
奢华的马车缓缓驶过大街,忽然停了下来,然后湛兮就听到车窗外传来了田姑姑的声音“小少爷,是奴婢昨日寻的那画师到了。”
田姑姑找到了满意的画师,也跟湛兮汇报过了,不过人她是没有领回将军府的,只是谈好了价钱,约好了今日在靠近紫微城的朱雀街转角处碰头。
“在下崔恪,字子慎,见过小少爷。”
恪,即恭敬,谨慎的意思,其字与名取譬相成。
听到车窗外传来青年温润的声音,湛兮撩开了宝文复杂的窗帘,而后便见一穿着薄青衫、身体颀长的青年站在马车车窗不远处。
此人身形消瘦但不显羸弱,衣着简朴但不显寒酸,气度极佳,看来田姑姑很会挑人嘛。
“你姓崔可是清河崔氏的人”湛兮问。
崔恪对他人提及“崔氏”便想到郡望所在的清河,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闻言含蓄地笑了笑,说“在下本家博陵崔氏,只是惭愧,在下出身六房旁支,落寞至此,卖画为生,实在羞愧,只恐无颜见先祖。”
清河崔氏为关东望族 ,绵延千年,冠冕相袭,历经王朝交替数次而声望不减,仅是前朝加前前朝,光是宰相,他们清河崔氏就出了十个,便是本朝有希望封侯拜相之人,也有不少是出自清河崔氏的。
不过崔恪所说的博陵崔氏也不差,虽说博陵崔氏在本朝门第已经不如清河崔氏了,但瘦死骆驼比马大,而且在前前朝中期,最是显赫的博陵崔氏第二房还曾被天下人称赞为“士族之冠”。
不过这和崔恪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出身没啥名气的博陵崔氏六房,还是旁支的旁支。
这就好比汉朝皇族是刘氏,也不妨碍刘备打小就卖草鞋为生不是
崔恪安静地站在原处,等着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少爷翻脸。
他早已习惯了他人听闻自己的姓氏、又得知自己并非清河崔氏、又非博陵崔氏二房之后会出现的表情了,他并不在意他人的轻蔑与鄙薄,只是
青年叹了一口气,只是这次这位小少爷,他给的实在是多了啊
崔恪实在是有点舍不得这幢生意,毕竟谈好的价钱确实格外丰厚,足以让他负担起娘亲这一月的药钱了。
若是失了这次机会,哪能不痛心呢
湛兮根本不知道这位如竹如玉的青年心里头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之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给对方回应,那是因为
“喂喂喂,别咬别咬,那是小爷的靴子,不是给你两磨牙的肉骨头怎么还咬啊,别咬了,真的要穿洞了”
“老虎,快,给它们两拳教训一下好了好了别嘤嘤嘤了,等会儿带你们见到你们的新主人,你们再折腾他们的靴子去吧”
搞定那四只毛茸茸,湛兮才笑着接上了方才的话题,说道“我外祖父出身农家,而今不也成就了三代帝师么,卖画为生,又何足为辱呢任何凭本事吃饭的人,都值得尊重。”
语毕,招呼崔恪道“你上马车来吧,今日随我进宫画几幅画,要的就是快,当然你最好要画得好一些。”
崔恪有些难以置信地和这明眸灿灿的少年四目相对,只一言,他就知晓对方的身份了
三代帝师谢太师的嫡亲外孙、曹贵妃的幼弟,大名鼎鼎的京城纨绔接力者,曹国舅是也啊
不过崔恪根本想不到,声名略有狼狈的贵胄少年,怎也能说出那么一番话呢
“任何凭本事吃饭的人,都值得尊重”,此一语,当真振聋发聩
况且,早已尝遍了人情冷暖的他,居然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满满的真诚,一丝一毫的敷衍和虚情假意都没有,他竟是真的觉得卖画为生不算屈辱的
最后,曹国舅怎么会允许自己上马车呢他居然会允许自己上马车崔恪眼睛都下意识地睁大了一些。
不过崔恪的性情还是较为含蓄的,哪怕心中排山倒海,他表面上也没有太过激动的反应,默默应了声是,然后爬上了马车,只有天知道他内心的激动与波澜了。
马车又开始重新启程了。
湛兮要去尚书房,就没带这一群下人,既然没有先去拜见曹贵妃,也就又少了一批亦步亦趋的宫女太监了。
他是掐点赶到的尚书房掐的是中午放学的点。
刁先生被他这目无师长的行为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当即就点名让湛兮来回答问题。
正因见到了两个孩子而乐呵呵地挤眉弄眼的湛兮,猝不及防被点起来回答问题。
行吧,答就答吧,左右不过是四书五经罢了。
刁先生倒也不是故意要为难湛兮,他就是身为师长,实在看不过眼这种不求上进,三日打鱼,半月晒网的学生,更何况这学生还是谢太师的外孙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此句作何解”
“孔夫子说我曾经整日不进食,整夜不睡觉,去思考问题,但是这并没有益处,不如去学习。”
湛兮挑挑拣拣地答上了几个问题。
一开始刁先生见他能回答上一两个,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有些提问比较难,结果他目光离开书本,落在阳光下那闪闪发光、浑身慵懒的少年郎身上
好家伙,这懒散的表情,这不是答不上来,是不想回答或者懒得回答干脆就说不知道吧
想通之后,刁先生更怒了,正准备要给湛兮上一套打手心,结果中午放学的时间到了。
刁先生“”
他有心还要说湛兮几句,但这家伙转眼就嘻嘻哈哈地抱起了二皇子,反复举高高,最后还打算抛着玩,他看得眼皮狂跳,差点一口气没能接上来。
最后,刁先生挥袖而去。
比起那些个伴读,二皇子自然是更亲近自家舅舅,刚刚小舅舅把他抛着玩,可有趣了
如今先生走了,二皇子便拽着湛兮的袖子“小舅舅,你今日可真厉害,居然答上了六个问题”
小孩子可真是不记仇,上次屁股被打开花还哇哇哭呢,现在就一脸崇拜地看舅舅了。
“那可不,”湛兮揉了揉二皇子的脑袋,“要不是为了见大虫儿你,我可不乐意大清早起床,就为了跑来看刁先生那臭臭的老脸。”
说罢,他又安排道“先用膳吧,中午就不休憩了,我有个惊喜要送给你们,太子也过来。”
“啊”太子一惊,条件反射地说,“孤又不是小孩子了,才不要你举高高呢”
太子原本看湛兮和二皇子闹作一团,湛兮这个小舅舅还能叉着二皇子举高高又抛高高,心里不是不羡慕的,但他是太子,可不能有所反应,不然要被嘲笑了。
但是小孩子嘛,总是控制不住,所以太子全程都在偷偷摸摸地偷瞄另一边的情况,结果湛兮一下子就点了他的名,他脑子里想的还是刚刚湛兮和二皇子的玩闹,脑子一短路,嘴就瓢了。
湛兮笑嘻嘻地凑近“哦太子这是在说什么,我可没说要抱着你举高高啊”
反应过来是自己自作多情之后,太子又闹了个大红脸。
他都不敢去看湛兮促狭的模样,有些心虚气短、结结巴巴地说“你听错了,什么举高高孤才没有说,孤、孤刚刚是说,不对,是问你,问你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