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兵管处出来,和罗伊告别,林苑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车。
她靠着车窗,歪着脑袋,看窗外的景物不断倒退。
车窗的玻璃倒映出一张精致、冷淡、百无聊赖的小脸。
公共汽车的造型很古怪,像是用各种凌乱的材料,缝缝补补,勉强拼凑起来的古怪娃娃。
一路摇摇晃晃,吭哧吭哧,发出各种不堪重负的声响。
在这个年代,人类的科技生产水平严重退化,想要搞到大部分机械的零配件都得去旧日的遗迹里翻。完整的是不可能的了,拼拼凑凑才是常态。
太阳挂在天边,像是一枚快要融化了的咸蛋黄,给臃肿而巨大的帝国首都,染上一层淡淡的橘红。
哪怕在这么远的城郊,也可以远远地可以看见座白塔。
立在城市的中心,是整个帝国的标志。
通体洁白,高耸入云。
“妈妈。看,是白塔。”车上,一个年幼的男童兴奋地指着窗外。
他翻开怀中抱着的一本巨大图册,开始反复对比画册里记录的白塔。
“妈妈,这本书上说,几百年前,是白塔和国王在大灾变中拯救了人类。”
坐在他身边的母亲敷衍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疲惫的母亲不关心国王和白塔,只担心着今天的晚餐和明天的生活。
“这本书上说,以前天空的云朵是白色的。和白糖的颜色一样白。”
“书上说,最开始的时候,哨兵和向导的数量是一样的。他们手拉着手一起走向战场。”
“书上说”
稚嫩的童声在车厢中不断响起。
车厢内的乘客们都露出宽容的笑来。
小孩子天真无知,说的话也十分好笑。
天空的云朵怎么可能是白色的谁都知道,云朵不是紫色就是绿色的。
娇弱的向导又怎么可能去战斗呢,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公共汽车一路上下乘客,走了很长的时间,道路两侧从最开始充斥着拥挤凌乱的土胚、棚户、木屋,开始逐渐变得整齐气派和豪华起来。
白塔也在视野中变得巨大、圣洁,不可忽视。
白塔是这座都城的中心,越靠近白塔的范围,越是有钱人和贵族的生活区域。
林苑在这里下了车,沿着干净整洁的石板路慢慢往上走。
天色已经很晚,路灯的光零零星星的亮着,洒在行人稀少的街道上。
道路边的角落里,有一对夫妻,带着个年幼的女儿,守着一个小小的水果摊。
破旧手推车上只剩下三个青色的小苹果。苹果们蔫头蔫脑地凑在一起,卖相不太好。
即便如此,卖苹果的一家人,依旧舍不得收摊回去。
这年头水果可是很贵的东西,他们在行人稀少的夜色里等待客户,指望着哪怕能多卖出一个也好。
林苑对苹果没有兴趣,迈着标准的小碎步,提着裙子往前走。
这一定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苹果脑海里突然听见这个声音。
那不是一句由具体语言构成的话。只是一种来自于浅表意识的情感。
但因为表现得太过强烈且纯粹,哪怕触手们没有刻意捕捉,这个声音依旧清清楚楚地传递到了林苑的脑海中。
林苑朝那个位置看去,发现脑海中的声音来自于苹果摊后那个干瘦干瘦的小女孩。
四五岁的小女孩,认认真真盯着眼前的青皮苹果,眼睛亮晶晶的。
仿佛能把干巴巴的小苹果盯成什么绝世美食。
林苑看了一眼那个女孩,又看了一眼那几个苹果,继续往前走。
如果一口咬下去,酸酸甜甜的汁水会迸出来,从牙齿缝里,流过舌头
又解渴又过瘾。
林苑的脚步顿了顿。
能填饱肚子
还能甜到心里去
好想咬一口
非常非常想吃了
一句接一句,清晰响亮。
触手们接二连三地抬头,纷纷朝那些苹果看去。
真的,有这么好吃吗
林苑停下脚步,转头走了回来。
她在摊子前,看了那三个不青不黄的苹果半天,最终掏出了几个帝国币,把三个苹果装进袋子里。
提起袋子要走的那一刻。
脑海中瞬间想起巨大化的滴滴哒哒口水声。
过于清晰,过于强烈。
以至于林苑不得不捻着苹果蒂提出一枚,把它放进那个小姑娘手里。
走在路上的林苑被那种吞咽口水的声音诱惑,拿出一个苹果在衣服上擦了擦,边走边满怀期待地咬了一口。
酸,酸死了。
林苑的家很大,青砖白墙的围墙,雕花的大门。
院子里的植被郁郁葱葱,花枝和藤蔓交杂着,生机勃勃地爬出墙头来。远远地可以看见庭院深处亭亭如盖的树冠后露出一个三角形的复古式屋顶。
没有人开门。林苑拿出钥匙自己打开。
吱呀一声的开门声,突兀地响在静寂无人的凉夜里。
关上厚重的大门往里走,院子里的草木在暗夜中影影倬倬的,生长得过于旺盛,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沿着居中一条勉强清出来的小道往里走。
主楼有五层高度,最上面是一个有着尖尖屋顶的阁楼。所有房间的窗户都黑洞洞地静立在园林深处,像是座久无人居的深宅。
只有一楼的玄关,亮着一点昏黄的灯光,打破了浓郁死寂的黑。
林苑走进玄关,就着那一点灯,脱掉繁琐麻烦的象牙色外套。
从屋顶的某个角落,那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只苍白的女性手臂伸了出来,接过了林苑的外套。
“都还顺利吗”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声音这样说。
“嗯,很顺利,手续都办好了。”林苑头也不抬,弯腰去解靴子上的鞋带,“以后我就可以一直住在家里了。”
“对不起,”那个声音怯怯地说,“今天我不小心,好像被来打扫的钟点工阿姨看见了。她尖叫着跑掉,可能不会再来了。”
“没事,我再问问她。如果不来了,就再请一位吧,或许家里还需要一个园丁。”
林苑终于解开了麻烦的鞋子,胡乱甩了出去。鞋子被一双白色的手臂捡走了。
她脱掉了一身厚重的行头,只穿着薄薄的丝绸衬裙,赤着脚,踩着橡木楼梯往上跑。
在半途中想起什么似的,抛下来一个苹果。“给你苹果。路上买的。”
阴影中伸出来的手臂敏捷地接住那个苹果。
女仆装的白色围裙在半空中晃过。
“谢谢小姐。”那个藏在暗处的声音说。
“啊,好酸。”
林苑的卧室在最顶层的阁楼。
屋子不大,靠窗的位置有一张柔软的床。
床头和所有的柜子里堆挂满了大大小小,奇奇怪怪的东西,把小小的卧室填充得满满当当。
里面有一些能量石串成的风铃,旧日遗骸里才会有的荧光灯招牌,坏掉的仿真机器人头颅,
还有各种大小不一的娃娃和毛绒玩具。
像是一间收集癖好古怪的儿童房。
墙上的窗户很大,透过窗户的玻璃看出去,可以看见夜色中的白塔,高低错落的房屋,还有亮着路灯的道路。
在那青石板铺的道路上,刚刚卖苹果的一家三口走在回家的路上。
母亲抱着女儿,父亲推着车子,三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分吃林苑留下来的那个苹果。
吃得无比香甜,好像他们手里的那个苹果和林苑的那个根本不是相同的东西。
林苑的手指贴着冰凉的玻璃,站在玻璃窗后,从高高的阁楼上,凝望那小小的三个身影。
一滴雨水打在指尖前的玻璃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下起了细细的雨。
父亲把外套脱下来,罩在女儿和妻子的头上。
小小的三个人影,在雨中紧紧相互簇拥着,飞快地推着车向前跑。
林苑就这样站在玻璃窗后,一直看着。
直到他们的身影被雨幕覆盖,看不见为止。
那三个人看起来为什么那么开心
林苑觉得白塔里的那些人说得很对,她得了情感缺失的毛病。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什么情绪,既体会不到特别开心的事,也感受不到难过。
一个情感缺失的向导。
林苑呆愣了一会,想起什么,爬上床,伸手在床头的玩具柜里翻了半天。
翻出一只巴掌大小,半新不旧的虎鲸布偶。
“我就说嘛。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东西。”林苑有一点高兴起来,她仰面躺着,举起那只圆鼓鼓的布偶把玩。
她想不起来这是自己什么时候得到的玩具。这间屋子里有无数这样她想不起来的东西。
林苑没有属于幼年时期的记忆。
那些人告诉她,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和家人经历了一场大火。
她的父母双亲都在那场火灾中被烧死了,只护住了年幼的她。
只是不论长大以后的林苑怎么去回忆,都想不起当年的那场火和年幼时期的事。
那段时光是空白的。
像段岁月被蒙上了一层白雾,想要看时,总是迷迷茫茫的一片,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她只知道自己是被接到白塔中养大的,从小她的精神力鉴定的数值就很高,早早地匹配了身世显赫的未婚夫。
最近才终于被允许,回到这个荒废多年的家。
林苑把玩着小小的虎鲸布偶,布偶的尾巴有一个地方开了线,跑出一点白色的棉花,她伸手把棉花戳进去。
虎鲸布偶胖乎乎的十分可爱,黑色的脊背,白白的肚皮,头部两侧的白色眼斑看起来好像在笑一样。仿佛随时能冲你发出嘤嘤的鲸鸣声。用手指戳一戳,很有弹性。
和今天,在那片精神海中看见的那只虎鲸不太一样。
林苑张开手掌,做了个抓握的手势,回想起当时触手们传来的感觉。
那只鱼太瘦了,卷住他的时候瘦骨嶙峋的感觉,皮肤上还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
不是特别的好摸。
躺在床上,摆弄着手中绵软的布偶,想着白天发生的事,林苑慢慢地睡着了。
睡梦中仿佛又来到了那片海底。
她穿着白色的小裙子,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窗外是深沉的海水,有巨大的鲸鱼游过。
鲸鱼发出嘤嘤的鸣叫,仿佛在提醒着她什么,又像是在唱一首悲伤的歌。
“小苑,小苑。”有人在喊她。
林苑转过头,一对看不清面目的夫妻冲进屋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至少要把小苑送出去。”她听见有人在说话。
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着了火,火燃烧得非常猛烈。
林苑被两双胳膊护着,紧紧护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原来,那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母亲是强大的哨兵,父亲是温柔的向导。
四周的火烧得非常大,母亲把她抱在怀里,踩着火海,迈着长腿一路飞奔。
小小的林苑蜷缩在母亲的怀里,心里却一点不觉得害怕。
她既感受不到炎热,也感觉不到痛苦,只觉得心中一片安宁。
身为向导的父亲屏蔽了她的感官,降低了她的五感。
让她感觉不到痛苦,也察觉不到恐怖。
在炙热的火海中,母亲护着她的身体,父亲守着她的精神图景。
时间仿佛过得很慢,他们像在烈火中跑了无限久。
林苑听见父亲温柔的声音传来,
“小苑,来,爸爸教你怎样控制哨兵的世界。”
她看不清父亲的脸,但那温柔的声音却在她的脑海中直接响起。
“小苑你是个天才,你一定可以的。”
“剩下的路,就由你和妈妈一起走了。”
不
林苑一下睁开了眼睛。
梦境消失了,梦境中的记忆也消散大半。
她躺在床上,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
窗外的雨声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很大,夜色浓稠得和墨一般。
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玻璃,玻璃上流淌着无数蜿蜒爬行的水痕。
林苑茫然地坐了起来,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夜,发了很久的呆。
突然间她愣愣地想,
那条鱼,
不,那个哨兵,是不是还坐在那条巷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