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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林苑站在刑架下,抬头看被捆绑在上面的那个哨兵。

    那人耷拉着脑袋,一脸的血,双手被紧束着吊在头顶,脚尖踩不到地面。灼热的太阳高悬在刑架之上,让他看上去更糟糕,几乎就像一块被挂在铁架上快要晒干的抹布。

    林苑这会想起了这个哨兵的名字,有一点古怪,姓倪单名一个霁字。

    倪霁,对,就是这个名字。

    这时候的倪霁一点也看不出以前的模样了。

    林苑还记得好几年前,这个哨兵穿着一身哨兵学院特种兵的制服,有着干干净净的脸。

    黑色的紧身衣勒出精悍的身体线条,腰韧腿长。

    黑色的军靴一脚踩在积雪上,溅起漫天的雪珠子。

    那时候那个年轻的哨兵,像一柄不知收敛,锋芒毕露的刀。

    如今,如果不是那种独特的海潮声。林苑根本不会把两个人联合在一起。

    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样的海水声,总让林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每次听到这个声音,触手们就特别激动。一条条卷动着,昂立起来,张着小小的吸盘摩拳擦掌,冲动地想要积极前去探索一番。

    林苑在刑场出现的时候,屏幕底下那些围观的哨兵诧异极了。

    他们纷纷给她让出道路,好奇地观望,低声兴奋地讨论,呼朋引伴地汇聚来了更多的人。

    大家都没想到上面竟然会派来一个向导担任审讯官。

    毕竟在这样的军营里,审讯很常见,向导的出现才是稀罕事。

    刑架上的倪霁听见四面的嗡嗡议论声变大,他睁开眼,正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分开人群向自己走来。

    那是一个向导,穿着象牙色的裙子,身材纤细,五官柔美,连走路都娉娉婷婷的,似乎不具有什么攻击性。

    但只在看见她的第一眼,倪霁的心就整个地沉了下去。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

    倪霁其实并不太害怕那些人派来向导。

    他少年的时期,住在帝国的都城,见过不少白塔里的向导。那向导一个个从小被精细地养在白塔中,穿着漂亮的衣服,过着讲究安逸的生活,活得奢靡绵软。像是那温室里的花。

    即使向导天生具有可以影响哨兵的强大精神力,但他也从来不觉得在那样环境里长大的家伙,可以轻易撬开自己的精神屏障,入侵自己的精神世界。

    哪怕是在他受刑多日,已经如此十分虚弱的时候。

    只是军需处的这些人手法太脏了。

    他见到过一个哨兵,被折磨到精神崩溃时的模样。那本来是一个钢铁般强壮的男人。

    先从折磨身体,消磨你的意志。把人虐待到最虚弱的时候,再用屈辱的方式,击溃精神。

    偏偏,他们找来的就是那个女孩。

    如果说白塔里有哪个让他忌惮的向导,那么他会说是那个好几年前遇到过的一个少女。

    当年,那个还非常年幼的女孩,却拥有着令他也心惊的强大精神力。

    偏偏来的就是她,偏偏自己当年,为了执行命令,狠狠得罪过她。

    倪霁苦笑了一下,尝到干裂的嘴唇渗出来的一丝血腥味,

    他突然感觉到分外的干渴。

    那些人把他吊在这里,已经四五日没有让他喝过哪怕一口水。

    喉咙像要烧起来一样干燥。

    或许就要失败了吗连计划的第一步都做不到。

    倪霁觉得头顶的太阳过于晃眼,晒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有些模糊。

    明明死了那么多人,流了那样多的血。命运之神却还是连一点点幸运的光芒,都不愿施舍。

    他早该知道,命运这种东西,也只会对那些活在白塔顶尖的人微笑。

    如果能有一口水喝。

    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该去想这种不切实际的事。

    但身体深处在叫嚣,干渴,越是不让自己去想,越是忍不住来回盯着这个念头循环。

    哪怕能给我一口水,他想。

    如果在这个时候能喝到一口水。或许我就能撑过去。

    负责审讯的士官看见林苑的到来,很是高兴。向导的加入意味着他一直啃不下来的任务,有希望交差了。

    他殷勤地给林苑端茶倒水,搬来舒服的靠椅,从那满桌的刑具里挑了一条最粗的鞭子,兴致勃勃地握在手中,

    “您先坐着休息,等我再给他来一套狠的。一会您容易下手。”

    那个向导接了他的茶水,不紧不慢地喝一口,白生生的小手却挡在他的眼前,冷淡地向后挥了挥。

    “不用,你退下吧。”语调很不客气。

    刑训员的级别低,又有求于人,虽然心底恼怒,也不敢多言。忍着心底的不快退下了。

    心里想到,小姑娘家家的,这样傲气,这块硬骨头可不好啃,我倒要看看你弄不弄得动。

    二楼的办事厅里,几个办事官和罗伊搬来椅子,并排坐到窗户边往下看热闹。

    “小苑年纪轻轻,学院的考核成绩还蛮高的嘛。很优秀的样子。”吴办事官翻着林苑的档案,样子很高兴。

    罗伊心里想,你不知道吧,她只有一科高得离谱,其它科目基本全挂。这姑娘就是个怪人,不过能申请进特研处的,又有几个不是怪物呢。

    当然,这话他是不会告诉身边的办事官的。

    罗伊伸着脖子往窗户下面看。也不知道林苑她到底行不行

    所有人都憋着口气,等在着看新来的向导要拿出什么样的手段折磨那个顽固的囚徒。

    他们想看那个酷刑加身都不愿服软的男人,会不会在向导柔若无骨的手中精神崩溃,开口招认。

    眼看着那向导抬起了手,

    洁白细腻的手指掐住了刑架上哨兵的下巴,

    强迫他的脸抬起来。

    然后,她的另外一只手,拿起桌上的水杯,给那个哨兵喂了进去。

    众目睽睽之下,仿佛做一套正常的,没有问题的流程。

    “她,她这是在搞什么”吴办事官吃惊地几乎要跳起来,她指着窗下问罗伊。

    坐在她身边的罗伊,不紧不慢地架起脚,用一幅看白痴的眼神不耐烦地撇她一眼。

    仿佛这事本来就该这么办,只有她们办事处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傻逼才会大惊小怪。。

    吴办事官很不喜欢在和自己平级的罗伊面前丢面子。她憋住了想说的话,动了动肩膀,勉强自己坐稳了。

    不是什么大事,大不了再看看,她对自己说,

    没准这真的是什么特别的方式呢。反正能进特研处的那些人都怪,那个部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没个正经的负责人,全养些怪胎。啊,还是想不通。

    她拿眼睛偷看罗伊,罗伊大摇大摆地架着腿,一幅懒得解释的模样。

    却不知,其实罗伊的心里有完全犯懵。

    小姑娘这闹得是哪一出

    他不知道,但他无所谓,小姑娘是自己人。而这些兵管处的傻逼的事能不能办好,他才不关心呢。

    林苑掐着那个男人的下巴,把整杯的水都给他灌了进去。

    她看着那人喝光了杯子里的最后一滴水,干裂的双唇张了张,喘息着吐了两口气。

    那人在她手中喝了水,就甩头摆脱了她的钳制,抬起眼看她。

    满脸的血污,污脏的头发耷拉在眼帘前。那副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但他撩起眼皮,从污秽的刘海后面看过来的眼神,居然和当年雪地上的少年一样。

    清冷中透着孤傲,凶悍而不愿屈服,像一柄倒映着雪色的寒刀。

    林苑搓了搓自己的手指,搓掉了沾在白皙指尖血污。

    随后她,张开手掌,罩住那人的双目,按在他的整个额头上。

    林苑发觉自己来到一片大海上,海水无边无际,远处是清透的蓝,近处是翡翠的绿。

    她没有犹豫,纵身跳进了这片大海中。

    波涛在身边涌动,阳光透过海面,给每一片浪花镀上金边。

    潜入这海中,像置身于一块巨大而纯净的翡翠之中,美得像一片梦境。

    那种无边无际的美,神秘又令人畏惧。

    原来这就是倪霁的精神屏障。他的精神屏障居然是一片海洋。

    哨兵们都拥有自己的精神图景,那个地方脆弱而私密。

    具像化了他们的心境和情绪,储藏着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私记忆。

    因此,他们竖立起高墙护着这片自己灵魂深处最私密的花园。

    精神屏障就是每一个哨兵守护自己精神图景的坚墙。

    林苑见过许多哨兵的精神屏障。

    大多会表现为一些坚固且有边界的东西。例如金属的铁壁,巨石的城墙,尖锐的荆棘。

    这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的精神屏障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海水最为柔软,海也最为汹涌且强大。

    林苑觉得,如果来得不是自己,或许没有一个向导敢像她这样毫无顾忌地跳进这片深海。

    她在海水中不断的下潜,透进海中的阳光变得很弱,丝丝缕缕像金线一般落在她的身上。

    包裹着周身的海水看起来很平静,也很温和。没有对林苑的入侵做出任何反应。

    看起来,就像是真的海洋一样。

    但林苑知道,这里是倪霁的精神世界,海里随时会出现巨大的海浪和旋涡,对入侵者进行毫不留情的攻击。

    她并不觉得恐惧,她平静地等着交战时刻的到来。

    一路海水的深处游去。

    层层叠叠的裙摆随着下潜在她身后浮动,她在海中,像一种自古就生活在海底深处的生物那样行动自如。

    隐隐有一些看不见的巨大虚影,从水藻一般漂荡的裙摆下延伸出来,欢快地延伸向四面八方。

    林苑觉得自己心情不错,明明在做这样危险的事情,她却有一种开心的感觉。

    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过这样情绪上的波动。

    这个时候,她会想起江阳朔总说自己情感缺失,不像一个正常的向导。

    其实她这些年很努力,努力让自己像一个正常人,努力维持一个正常向导该有的样子。努力想要去过大家都觉得应该过的,正常人的生活。

    努力得毫无结果。

    海底很寂静,安静得让她觉得舒服。从更深的地方传来一些遥远而虚幻的声响。像是某种鲸,某种鱼,或是某种古老的海洋生命发出的鸣叫声。呼唤她向着那里游去。

    林苑看见了海底,也看见藏在海底深处的那片花园。

    那里有柔软的海草,绚丽的珊瑚,它们像一片巨大的森林,呼吸似地随着海水的波动起伏招摇。成群结队的小鱼穿梭其中,沙地里卧着可爱的海螺和贝壳。

    那些高低错落的巨大珊瑚礁,表面莹莹泛着彩色的幽光,叠嶂幽深,一眼看去望不穿空间的尽头。

    这里居然是一个哨兵的精神世界。

    如此的丰富多姿,神秘柔美,吸引人心。

    触手们比林苑更先产生了那种野望,它们每一条都想冲进那一片海底,在那里肆意地打几个滚,弄坏一点什么东西,然后在那些珊瑚礁上到处游动探索一番。

    林苑克制住了那种糟糕的冲动。

    向导应该温柔而恬静,对美丽的事物充满喜爱和怜悯。

    不该像她这样。

    林苑听见一声清晰的鲸鸣声,从那片巨藻的深处传来出来。

    森林般幽暗的海草丛中,出现了一条巨大的鲸鱼。

    那鲸的后背肌肤墨黑,腹部皮肤纯白,有一条大而有力的尾巴,脊背高高竖着一条戟状的背鳍,双眼下方各生着一块白色的眼斑。

    那是一只虎鲸,深海中的凶兽。

    强壮,有力,体型巨大,海洋里当之无愧的猎手。

    这就是那个囚徒的精神体。哨兵精神力的一种形态,分身一样的东西。

    林苑没有想到,这个哨兵一路不施加阻挡,放自己长驱直入。居然是想要选择在精神图景的边际和自己交战。

    这就是个疯子,林苑心里想。

    强大又敢在刀口舔血的家伙。

    她突然觉得有点兴奋。她开始想要啃自己的手指。

    心底,那多年经营,努力堆积的厚厚土壳突然就裂开了一条缝隙,有什么东西的幼苗从那里冒出一点尖尖,又被林苑的双手很快按下去了。

    向导不应该这样,向导应该温和一点,向导不应该因战斗而兴奋。

    战斗在一瞬间打响。

    恐怖又粗大的触手突然间破开海底的土壤钻了出来。一瞬间卷住了那条虎鲸尾巴。

    触手上的吸盘紧紧锁住虎鲸光滑的皮肤,把那只巨大的虎鲸往海沟的深处拖。

    另一只触手很快盘上来,沿着长长的尾鳍往上缠绕,绕过光洁的腹部和背鳍,一路向上游走。

    突然那触手被一只强悍有力的手臂给握住了。那是只人类男性的手臂,手腕上还带着青紫色的淤痕,却像铁钳一样死死钳制住灵活光滑的触手。

    随后一柄锋利的刀刃紧紧抵住触手的皮肤。

    被搅乱的海藻林里,浑浊的海水渐渐变得清晰。

    可以看清一切,

    那只雄性虎鲸的黑色尾鳍被粗大的触手缠住,上半身却化为人类男性的模样,露出林苑见过的那位哨兵的脸孔。那个男人伸出有力的手臂,抓住了触手,用一柄利刃紧紧抵住。

    乱流在四面涌动,那些在战斗中被触手破坏的水草和珊瑚,化为记忆的泡沫漂浮上来。

    可以在那些上浮的记忆碎片里,零零星星地看见哨兵年轻的脸。

    有时候在笑,有时候和同伴在一起举杯饮酒,有时候战斗在沙场。

    这里本来就是他记忆构成的世界。每一处过份的破坏,都会让哨兵的本体精神不稳定,感到痛苦。

    但此刻,半人半鲸的哨兵浮游在四散飞扬的气泡中,冷静而不动声色地和林苑对峙。

    他一手钳制,一手握着一柄锋利的短刀,手臂的肌肉线条有力地绷紧。谁也不会怀疑他有能力一刀斩断整条触手。

    “会疼的。”他的视线紧紧盯着林苑,“在精神图景中受伤比现实里还难受。”

    这里是他的精神海,只要他觉得自己有刀,他就能拥有刀。只要他觉得那刀刃能够伤人,那把刀就能够割断林苑的精神触手。

    锐利的刀锋抵在肌肤的触感清晰传导进林苑的脑中。微微地带来一丝疼痛。

    画面好像和当年下雪的那个夜晚重叠了。

    危险而致命,让人心底的血发热。

    正常的向导不应该这样,向导应该

    去他妈的应该。

    去他妈的恬静温柔。

    林苑对自己说,我明明就是喜欢,明明心底就有这种欲望。

    不喜欢恬静温柔地等待。就喜欢进攻,喜欢主动和破坏,喜欢自己掌握一切。

    喜欢肆无忌惮地做一些“向导不应该”的事情。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正常的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