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教主夫人的脾气越来越糟糕了。
说是糟糕也不准确。倒是更接近于一种难以揣测的喜怒无常。
教主夫妻在结婚四周年纪念日、举办的第二次婚礼仪式,来参加婚礼的人都由衷地觉得这是天注定般的良配。
毕竟并肩站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看上去是那样地幸福,大家都很少见到这样有着愉快与安心神情的教主了,交换戒指拥吻的时候,两个人都露出了彼此寄托心灵的笑容,漂亮绮丽的新娘掀开头纱时,午后的阳光都宁静下来。
从那以后,她在教众面前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似乎是身体抱恙的缘故,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后廊的阁室内度过,后续加入的教众甚至于地位较低的神职人员,都难以窥见她的身影。
负责后廊饮食的近侍经常能够听见瓷瓶被砸碎的声音,屏风重重地倒在柔软的、铺了地毯的地面上,碰到特制的推拉门时,构成一种奇异的、恍若摇晃竹子的涮声。
教主大人对这种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明显的变化趋势似乎并不轻松、但也并没有严阵以待的在意之类的情绪。
对此的处理方式,是他在后廊留置越来越多的时间,文书与企划都在内院解决整理,甚至偶尔会在开会的时候,朝着后阁的方向露出冷淡而松怔的神情,迷恋的、深邃的,从狭长的眸中倾泻出仿佛服用过度的致幻剂般的疲倦。
当人关心时,他冷淡投过来的眼神,又令人不禁露出“啊、如果因为夫人就不奇怪了”的理所应当反应。
后加入的教众多少都听说过,教主有着一位非常令人羡慕、又难以用言语去评价的夫人,因为出过车祸的缘故,夫人的精神状态、包括记忆和认知方面并不算好,但教主却有意让她负责教内很重要财务部分,每次呈递的报表都是真实的数据。
听说夫人每次都会很认真地把数字像填字游戏一样填在方框里,然后交给菅田,尽管那些数字根本没有任何规律和逻辑可言,教主大人依然会以严肃的态度观阅,为此,捋顺这一切并且加以经营的菅田女士可以拿到双份的报酬。
偶尔夫人会开心地拜托教主大人买一些好吃的甜点分发给教众,包括偶尔组织的活动也由她来承担相关的费用,她实际上是一位非常和善的人,就算没有见到过,大家也多少听说过这位夫人的雅名。
所以,就算是夫人的脾气逐渐变得喜怒无常、甚至像传闻里的歇斯底里,神职人员与教众也鲜少去过问或者议论她的近况,如果教主不以为然地认为这是可以忍受的,那么旁人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就像逐渐变低的底线和慢慢提高的容忍度,习以为常之时,甚至找不到什么话好惊怪了。
二
入秋的天有一点寂冷。
连日的雨,让还带着些闷热的秋日迅速变凉,就连连接着后廊的竹苑也被长廊处的穿堂风染上凄美的寒意。
神职人员那边有按照吩咐送来很多名贵的西阵织,从中精选了漂亮且质地柔软的织料工艺,做成衣服时在晚霞下会有的美丽的暗纹光辉,就算贴肤也可以做到蚕丝般的柔顺质感。
夫人其实很喜欢华美绮丽的东西,并非是因为其奢侈而喜欢,只是类似一种鸟类喜欢把亮晶晶的东西收藏起来的行为而已,就算是人造水晶一类的小物件,她都会乐此不疲地举起来放在暖灯下观赏。
这些衣服其实很少用到。夫人因为记忆不太好的缘故,如果独自出行,如果遇到意外事件或者恰好感到不适,则会很苦恼地迷路,甚至于抱住脑袋艰难地蹲下身来。
那段时间她总是很晚才回来,让人很是担心,没有出意外还好,如果受了伤很难想象教主会是如何反应,听说最后送她回来的是教主大人的旧友,他们是学生时代就关系不错的好友。
从那以后,夫人就很少出门了。
寂冷的长廊越过一阵阴湿的寒风,但一墙之隔内室内却依旧很温暖,虽然是用古建筑的规格来建造盘星教的相关场所,但相关的建筑材料和装修选品都和现代结合的很好,就算是连日的阴雨也可以做到地板干净整洁、不惹回潮,隔音也做得很好。
无论从哪里看都是保留着古韵的现代温馨居室,让人仅仅是置身其中,就觉得可以驱散疲惫的阴霾。
年轻的女主人却没有好心情。
她正在跟丈夫争吵。
名贵轻薄的西阵织布料随意地被尖锐的割破,零落地散落在地,像被切碎的晚霞和她破碎的声音。
“我、我不想要看见这些东西”夫人捂着脸,修长纤细的手指贴着眼睛,深深低着头。
因为哭泣的妻子而困扰的丈夫已然从刚才就在耐心地安抚,他低下头,“为什么呢梦光不喜欢吗”
她伤心地半阖着眼,泪水从指隙间落在地面,“不喜欢反正我也完全没有机会去穿”
男人默了几秒,倾身,从后方缓慢地抱住她,“怎么会我记得马上那边也有拍卖会的邀请函发来,拜托菅田她带你去看看,刚好可以穿新的衣服呀,不喜欢这样的花色吗,没关系,京都那边还有很多新潮的款式可以看。”
“不要”她抵着丈夫的臂弯,力气太微弱,倒像在做无用的挣扎,“我不想总是麻烦别人,总是要跟别人、我不想这样”
“什么叫麻烦我们是家人不是吗”他语气里有自然的疑惑,微微偏头,“菅田也很乐意,她一直很喜欢你。”
“可是我不乐意”妻子放下遮住脸的手,兀地抬眼,破碎的脆弱感凄楚地溅射出来,“那只是杰的家人而已如果不是杰你要求的话他们根本不会和我说话”
“梦光”看着她小声啜泣,丈夫阖唇寡言,沉默下来。
想到什么,他语气微微沉重了些,“怎么说这样的话我和梦光是夫妻呀,我们的家人”
“不是的、不是的”妻子重新低下头去,捂着脸,小声地否决,“根本就不一样。”
丈夫俯身,伸指撩起她脸庞的一缕碎发,缄默的压迫感无需言语地隐秘施压而来。
微微偏首,在触及到妻子望来的清澈的眼瞳里埋怨的神色时,他身上的阴郁部分又像雨过天晴一般慢慢驱散。
良久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温声,“没有的事,大家都很喜欢你为了你、”
“跟我根本没什么关系我都不认识的,都是因为家人、都是因为家人杰才不来看我”她猛地回头,用力想要推开他拥抱过来的怀抱,“你每次都这样”
“梦光我今天只是离开了三个小时而已。”教主头疼地看着妻子。自从婚后,她的性格就愈发得黏人了,稍微地因为工作的事情冷落了,不、甚至根本算不上冷落的程度,她就会多愁善感地啜泣苦恼。
除了给教众布教、与亲信人员商议要事外,全天都几乎都和她缠在一起,用膳、共寝、批阅文书,能用短信联络的事情都尽量减少面谈如果不是这样的天气她连长廊都不想走出去、惧怕寒冷,简直是去哪里连开会都要带着她这个小小梦光挂件的程度。
就连教中的要员也总是打趣说他的生活未免太过旖旎糜烂、没有节制,跟着妻子的作息晨昏颠倒都不为过,让他们总不知道该在什么时间段汇报工作,以免打搅他们的温情夫妻生活,对夫人的评价则是“简直是天天都在蜜月中的狂热爱态”。
“有这样的夫人完全就像被什么妖艳神秘的恶灵缠上一样,会被束缚住然后榨干吧”不止一次、听到了下属这样神色正经地共议,劝谏他就还是节制为好。
已婚的男人平衡婚姻和工作居然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吗就算是他,也偶尔会抵着下颔认真思考这个甜蜜负担过重的问题。
“不够完全不够嘛”
点着暖灯的室内,妻子这样哭泣着控诉,泪眼湿漉漉地泛红,抬起手掌根部徒劳地擦过眼尾,“见不到杰的话每次都好孤单,就算每天都见也会觉得空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为什么要被其它的事情填满”
“哪里填满了”
他烦恼地想着辩解安抚的词,“我不在的时间,梦光也可以做其它的事情,在追的电视剧呢”
她摇头,“没有看因为、如果不是和杰一起看的话就完全没意义”
啊啊,是啊,那个完全不知道编剧在写些什么老套情节的电视剧,和妻子依恋躺在怀里、两眼专注地看着电视机的相处情节一同,占满了教主大人一天中宝贵的大半时光。他不动声色地哀叹,面色却难免带了些忧愁的甜蜜。
“叫菜菜子和美美子陪你呢,”他温声,“她们不是很喜欢缠着你吗对着你的时候很乖哦。”
“她们觉得没意思。”妻子闷闷地捂着脸,“我不想强迫她们看不感兴趣的东西,她们太先潮了,我看到就会觉得自卑。”
“”那我就觉得有意思了吗
潮什么的跟十几岁的小孩子比又懂什么的你还在学生时代的时候不也很潮吗
怎么回事,完全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
教主微微叹息,“是我的错我下次会早点回来的。”
妻子生气得脸颊鼓鼓,完全不相信地质问“都是借口如果想和我在一起的话,为什么不在后廊那边的会议室开会每次都跑得很远很远我完全都打不起精神走那么远。”
“”我记得也没有很远。
后廊有一间规模还可以的会议室、虽然设置没有那么地完备,但只是商议的话也完全足够了。
并非是因为图谋更加精密的演讲设备而选定在那里。固定的教内规矩还是其次,主要是总是带着妻子去开会的话原初时候还好、她会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看电视,但自从举办第二次婚礼后,她就一次坐得比一次近,后来则完全是全身都黏糊柔软地倚在身上,教众伏身参见看地板看不见,神职人员就尴尬地不知道该怎么摆,看着地面像被罚站。
如果这都是不重要的部分、加上遮挡的竹制挡帘就可以解决黏人妻子的需求的话,后面则是完全会到无法忍受的程度地乱来,抱上来动手动脚的、甚至莫名就会开心地捧着脸吻上来,细密的吻像尖刀般无法逃离地刻入纠缠,开个会却搞得很狼狈,效率低得可以。从那以后就换了地方,至少能够微微地闲暇喘息,说一句“快开会、爱妻还在等”之类的话。
见他不说话,妻子又开始湿哒哒地哭,带着哭腔尖锐地出声,抵着他的胸膛,“杰杰不是说爱我吗我们约定好了的,你怎么这样对我”
“”我什么都没做吧。
怎么、总觉得仅仅只是相处而已。
都有着朝着更深沉的某处堕落的无法控制感。
无法控制的节奏任性的妻子的要求越来越无法满足。
就是稍微地、有点出神的感觉。
这样下去的话,仿佛就像被名为爱的诅咒缠上了无法脱身一样。
沉重的、百分百的爱,也要用同样百分百的分量去回应吗人格也会被爱这种东西剥夺改变吗
有种被驯化、牵扯着堕落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