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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望 夜
    昏暗的密室,铺洒一地斑驳的月光。扶苏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夜风实在有点凉,于是把衣襟拉拉紧。月光亮亮的,抹在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

    姗到没到九嶷?离青王武襄魂灵飞散的期限,还有几天?他默默的数着日子,不禁又为那边的女孩子担心起来。扶苏被幽闭在他自己的密室里面,已经有十来天。他不知道外界的任何消息。牧流去了九嶷,没有音信,他的部下每天在他窗外巡逻,把风铃弄得“笃笃”作响。扶苏的心情反而渐渐平静。桌子上散摆着十几个筹码,每天拨来拨去。他并不很相信卜算术,往往今天的结论与昨天的结论就大相径庭。因为世事本来就是无常,算筹的变化跟不上白云苍狗。所以在很多时候,推演算筹不过是一种形式。他更信赖自己的直觉,凭着多年的修行和沉思默想所得来的直觉。

    但是,总会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吧?

    他觉得永恒的时刻,快要到了。

    月光下,古旧的算子反射出类似青铜的光芒。这一副算筹有几百年历史,在幽族的司命之间代代相传,当年老司命临终时交付给他。每一次触摸,都似乎能感到先哲们留下的手泽。然而那种光滑沉厚的感觉却仿佛针刺一样的痛苦,令手指不住的微微颤抖。忽然,风铃的声音呼啦啦的紧了起来。

    “你来了?”扶苏心里很有些讶异,表面上却仍是轻尘不惊的样子。

    月光地下,玄衣女郎默不做声。

    “那么说武襄的魂灵真的被牧流救回来了。你不甘心,是不是?”扶苏叹息道。

    “师父……”女郎扬起头,玄色面纱后面一双清亮的眼睛闪着坚毅的光芒,“你知道,这是我的使命。”

    扶苏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然后轻轻的揭开了女郎的面纱。女郎认真的瞧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说一点鼓励的话。但是扶苏只是出神的注视着女郎的面庞,半晌方微笑道:“季荪真的长大了……那么,今晚,你自己要小心。”

    季荪笑了笑:“也许,我还会见到湘夫人呢。”

    扶苏闻言,心里一惊。见到湘夫人,那又是怎样的场景?也许还是不要见的好,只是徒然增添悲苦而已。作为少司命的季荪,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这几年的事实证明,季荪甚至比他这个做师父的还要镇定坚强得多,但是扶苏自己,却不能不对她抱愧。“季荪,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扶苏苦笑道,“我身为九嶷的大司命,却违背了老司命的嘱托,躲在郢都做他们的祭司,把千斤的重任都扔给了你。那时你那么小,独自守护九嶷山祭坛,必然很孤寂。师父对……”

    “师父——”季荪打断了扶苏的话,她本想说她跟本不孤寂,守护祭坛是她与生俱来的责任。但是却又说不出来,末了只是笑笑。

    扶苏看看季荪的前额,那一弯淡蓝色的新月,在幽暗中散发出悦目而宁谧的光辉,心中释然。九嶷初生的最清新的白芷花,她不会失败的。

    “外面那些卫兵都睡着了。”季荪道,“师父快离开吧?”

    扶苏摇头。

    季荪瞪大了眼睛:“难道师父想不回去了!”

    扶苏笑道:“季荪,从此以后,你的使命是守护九嶷。而我,我要守在这里。”

    “师父,你决定了?”

    扶苏点头。

    没有人比幽族的司命更了解自己的命运。聚散,生死,缘起,缘灭。季荪很知道她不用再说,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一低头,翩然而去。扶苏听见风铃的声音渐渐停下,回头撇了一眼桌上的算筹,忽然大吃一惊。

    为什么是竟是凶相环生!是他的感觉错了,还是推算不可相信?他惊惶的奔到窗前,可是季荪早已不见了。

    丹枫殿的深处,白衣翩翩的湘夫人在廊下徘徊。她手里攥着一封密报,一天前清任已经带着人从空桑岭背面出发了。本来她的计划中,是有所防备的,但是,牧流去了九嶷还没回来。郢都忠于她的王公大臣中,并没有拥有足够实力的人。

    想着想着,湘夫人有些忍不住了,撇下青王匆匆的奔回苍梧苑的那口井旁。江离山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湘夫人缓缓的挪到井边,几乎不敢向里面探望。从水井的波纹中,湘夫人看出武襄的魂灵已经自由,正在往郢都赶来。她总算略略放了点心。

    那个时候丹枫殿已经陷入了铁骑的包围。“湘夫人利用幽族的妖术,控制了青王的灵魂,意图篡权。”很多人都在这样说。

    武襄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他必须赶在军队攻入前醒过来,必须赶在清任占领王宫之前。湘夫人不由得紧张起来,四下张望。这时她才看见,荒台上,一朵白芷花都没有了,哪怕是最凋萎、最憔悴的一片小小花瓣都没有剩下!

    她扑了过去,看见那些惨淡的花朵在淤泥里委顿,洁白无瑕。没有人敢于闯入湘夫人的禁地,它们是自己死去的。命数已尽,自己死去。

    难道结局已经注定?

    ……井水中忽然一张美丽女子的面容,和她自己一模一样。湘夫人一惊,那是谁?那不是她。因为虽然也是遥远,深切而哀伤的眼神,额上却多了一道淡蓝的新月。她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上的黄金戒指,心有所悟。井水里映出美丽的脸,澄静如天宇——那就是她?

    在悠远的,水天一色的江南,丹枫湛湛,草碧烟寒,今夜是否有月光如许?

    凡是饮过云梦之水的人,最终会回到那片浩荡绿野中去。古老的歌谣,不息的吟唱。

    湘夫人忽然微笑了一下。那就让一切注定好了。

    深宫里面,湘夫人把最后一片花瓣埋入泥土,然后决定去找武襄。

    宫门外面,嘹亮的号角声响彻重重宫墙。士兵们的铁甲和刀剑,在丛丛火把的照映下,闪烁着银红色的光芒。在武士们雄壮的欢呼声中,一个身背长弓的年轻王子,正骑在一匹纯黑的骏马上,在宫门前徘徊。

    “公子,赶快下令吧!”摩罗急不可待的催促着。

    公子清任抬起头看了看星辰,还在沉思着。

    “公子,下令吧,这么多将士们在等着呢。我们冲进丹枫殿去,把那个妖妇抓起来——”

    “放肆!”公子清任断喝道,“任何人不可以诬蔑湘夫人。”

    摩罗顿时噤声。

    清任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弓弦上缓缓的划过。“我们就守在这里,直到子时。”

    子时一过,便是第二日了。摩罗明白了。第二日,青王武襄就应该结束他的生命。清任的考虑是周全的,只等青王一死,湘夫人将彻底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