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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十九年来始终尊敬仰视的父亲忽然坦白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他理所当然认为父亲对自己开了一个极为拙劣的玩笑。但潜意识却由不得他不相信,毕竟没有人会拿这种事说笑,何况安达业本就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

    “你的母亲在嫁给我的时候已经有了两个月身孕。”安达业坐上皮椅,咬着烟斗提起往事,“我们的婚姻是为了两家的利益,彼此之间并没有感情。我们协议等你出生后让你有一个体面的姓氏就分居。”没想到此后俞默枫失踪了,而他也将这段貌合神离的婚姻维持到了今天。

    “谁,谁是我的爸爸?”安晴明呢喃,嗓音暗哑。真相让他失去了平日的镇定。今天一整天里发生的种种将他逼到了崩溃边缘。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很红的混血歌手Vincent,你和他长得很像。”当年安达业出于男人的本能好奇追问时,那个美丽高傲的未婚妻一脸恨意提起的名字,想不到如今仍然记得。他以为自己不曾爱过后来成为妻子的女人,也不会费心思记住让自己蒙羞的男人究竟是何许人也,但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他依然没有忘记这个名字。

    安晴明记得自己旋风般冲出书房,一口气奔上二楼母亲的房间,不顾礼貌地直闯而入。

    年过四十风姿绰约的安夫人乔淑元做完美容保养后正准备就寝,对安晴明的贸然闯入一脸愕然。不过迅即她便恢复了贵妇人的风度。

    “这么晚了,还有事吗?”乔淑元打开顶灯的开关,方便和儿子谈话。

    他剧烈地喘息,漂亮的眼睛中有恐惧和不安。乔淑元诧异了,究竟出了什么事能让这个素来镇定自若的孩子如此无措?

    “我的爸爸,他是谁?”安晴明的问题一下子让她慌乱,期期艾艾地回了一句:“你在胡说什么啊?”

    “告诉我真相,妈妈!”这是今晚他不知第几次提高音量大吼,“我只要真相!”

    安夫人的脸色更白,她避开了儿子的视线,长长叹了口气,“你爸爸是不是把什么都告诉你了?”

    “二十年前,那个混血歌手,他是我的爸爸?”他说不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连一面都没见过身体里却流着那人的血。

    “是。”乔淑元见无法回避,索性大大方方承认。

    安晴明双腿一软,好像支撑自己的力量一下子被抽光了。他的身体略略晃了晃,两条腿辛苦地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难怪这么多年,爸爸始终无法疼爱自己!可笑啊,他的渴盼原来注定得不到回应。

    “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也许那样,自己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乔淑元看着儿子那与自己深爱过的男人酷似的脸,美丽的眼中冒出了怒火,“别再对我提那个男人!”她如雷般咆哮,“我恨他,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安晴明上一秒刚被母亲的怒气吓了一跳,下一秒却被紧紧拥入一个怀抱。“晴明,妈妈只有你,只剩下你了,你千万不能离开我。”

    结果,安夫人头痛心痛的老毛病彻底发作,在召唤来贴身女仆服侍母亲吃药安睡后,安晴明精疲力竭回到了房中。

    白皙的手覆住了俊美的脸庞,他害怕知道真相后的世界会用鄙视的目光看待自己。私生子,野种,这些词汇在以前远远不可能加诸于高贵倜傥的安晴明身上,可偏偏这是令人发笑的事实。

    十多年来对父亲的尊敬累积起来的信仰高塔瞬间崩坍,他像是置身于茫茫海中央,只能被动等待被淹没的命运。

    安晴明从床头柜上摸到了手机,他翻查通讯簿上的电话,找到了乐鱼的名字。不知道她打工回家了没有?他牵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她还会需要打工吗,今天午后不是刚刚到手十万元巨款?

    虽是如此想,手指却仍不听使唤地按了通话键。听着手机中传来的拨号音,他不断命令自己挂断挂断,却下不了手。

    就让这个电话,成为真正的告别吧。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彻底结束。

    乐鱼刚打开房门便听到一阵急似一阵的铃声,她用脚踢上门,一边嘴里叨念着“来了来了”,一边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直扑电话机。幸好,赶在对方挂断之前拿起了话筒。

    “喂?”这么晚了,会是谁啊?

    电话里一阵静默,乐鱼又打了好几声招呼,电话那头却始终不说话。切,骚扰电话!

    她气了,对着话筒噼里啪啦开始指责对方半夜扰民是不是吃饱太闲无事可做,并言辞凿凿威吓对方自己安装有来电显示功能会通知警察追查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待她说得口干舌燥才恍然发现不对劲,若是骚扰电话应该早就挂断才是,难道还任由她骂不还口?

    凝神细听,从彼端传来的轻柔呼吸声,似乎很像某天一个漂亮男孩靠在自己肩膀熟睡时的清浅呼吸。

    “是不是,安晴明?”她不甚确定地问出这个名字。

    回答她的是沉默,就在乐鱼忍不住决定挂了电话的时候,传来一个轻微的答复:“是我。”

    乐鱼从下午他离开后就没晴朗过的心情忽然之间云消雾散了。她抱着话筒坐下,“那笔钱……”

    “算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听她说那件事。终究还是在意的,在意她对自己的无心。

    “你听我说嘛。”乐鱼不自觉用上了撒娇的口气,坚持要他听完,“那笔钱我让白意迟替我捐给慈善机构了。和你老爸说一声,替他做了善事。”说出来之后心情更轻松了,她还为这个小小的计谋得意了一下。

    安晴明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说不清为了什么,“乐鱼,他不是我的爸爸。”难堪的事实,一下子就坦白了,紧绷的神经突然松弛下来。

    乐鱼没听懂,一般人的反应不会立刻联想到血缘上去。听了他的话后,她误会安晴明是为了自己的事和父亲反目,情急地叫:“安晴明,我的事算了,可别影响了你们父子感情。”

    他的身体里游走着暖意,连带着笑容也温暖起来,可惜她看不见,“乐鱼,我和爸爸没有血缘关系。”

    这回,她是彻彻底底听明白了,“啊?”很自然地,她惊呼一声。

    安晴明开始诉说,从与她分别之后一直到打电话之前。于是乐鱼看到他孤单地走在黄昏的街头,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的小孩;看到他渴求父爱的神情,却被告知残酷的真相;看到他歇斯底里的母亲;还有此刻他的脆弱……

    她的心被一根又一根细小的针刺着,算不上剧痛但痛感却无止境地持续着,“安晴明,你可不可以不要哭?”听筒中传来了细微的哽咽,她醒醒鼻子说道。

    他扁了扁嘴,想逞强回答一句“本少爷才不会为这种事哭呢”,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为什么”。

    “因为,我想哭了。”说完,乐鱼的眼泪掉了下来。

    电话里无声的抽泣,她代他流下的眼泪,让安晴明莫名心安。

    “谢谢你,乐鱼。”在第二天黎明破晓时分,和她聊了几个小时的他在手机电池耗尽前轻轻说道。

    安晴明从家里搬了出来。安达业没说什么,对他的决定不置一词。

    “谢谢您多年的照顾。”安晴明向这个养育了自己十九年的男人鞠了一躬,然后头也不回离去。从现在起,他要过只属于自己的人生。

    乔淑元哭得伤心欲绝,抱着他不肯放手,生怕他一去不返似的。安晴明只得一遍又一遍保证自己会常回家看看,方才得以脱身。

    妈妈的精神,最近差了很多。当出租车发动,驶离他熟悉的欧式建筑时,他终忍不住依依不舍回头。看到母亲在女仆搀扶下颤巍巍的身子,他几乎想立即跳下车回去。

    不行!安晴明硬生生压下软弱。一旦妥协,他再也得不到自由,注定沦为家族联姻的牺牲品。这还不算,连他今后的人生也完全不能自主。此外还有一个更简单的原因,他不想被安达业瞧不起。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安达业正站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目送着他的离去。就让这个孩子吃点苦,或许他能这样找到自己的幸福也不错。安达业想着,不禁微笑。

    安晴明租下了乐鱼楼下的房子。那天电话中他提起独立生活的想法,乐鱼便替他留意了起来。说来也巧五楼的一户人家即将乔迁新居,旧屋准备租出去,乐鱼兴冲冲地通知了他。

    “喂,放着好好的大少爷不做,视察贫民窟吗?”当时白意迟还冷嘲热讽。他们四个那几天经常聚在一起吃午饭,吃的是乐鱼做的美味便当。对于白意迟而言,安晴明绝对是个碍眼的家伙,何况安达业对乐鱼的羞辱令他不爽至今。

    “吃你的饭吧,八卦男。”千惠倒转筷子打白意迟的头,狭长的凤眼闪过一抹兴味。看来很有趣的样子,这条小笨鱼打的是近水楼台的如意算盘吗?

    她家楼下?安公子脑海中想起那天在乐鱼楼下所见,嗅觉器官也自动回忆起闻到的怪味。安大少爷的表情一下子尴尬无比。他是想独立没错,可也不能太委屈了自己不是。正左右为难想找个借口婉言谢绝,乐鱼已擅自作主拍板决定了。

    “就这样吧,他们星期六搬家,你星期天就可以搬进来。”作了决定后乐鱼兴致高昂,筷子分别点向千惠、白意迟,“你,还有你,星期天早上过来帮忙打扫。”

    被点到名的两人一个被卤蛋噎到,一个笔直跳起来指着安晴明大呼小叫:“我干吗要帮这个家伙?”另一个无辜地耸耸肩,意思是“我也是被强迫的”。

    “因为,我们都是朋友啊。”乐鱼笑得一脸灿烂,让人无法拒绝的“朋友”二字。

    白意迟怏怏坐下,努力吃饭,嘴里不时嘀咕两声“便宜了你小子。”

    安晴明看着帮千惠拍背顺气的乐鱼,忽然觉得那栋破旧的大楼也不坏。

    于是,他在星期天明媚的午后搬进了新居,和乐鱼成为楼上楼下的邻居。

    当天晚上四人聚在乐鱼家吃火锅,安晴明还没有买炊具,只能到乐鱼那儿吃。为了感谢三人帮忙收拾房间,这一顿酒菜都算在了安晴明帐上。

    酒过三巡,彼此都有了醉意。白意迟指着安晴明警告他离乐鱼远一点,千惠调侃白意迟没资格乱吃飞醋。他含笑听着这对互相看不顺眼的冤家斗嘴,用目光寻找争论中的女主角。

    乐鱼坐在书桌前的地板上,拿着一罐啤酒不知在想什么。安晴明走过去,在她身侧坐下。从这边仰视四十五度,正巧能看到乐鱼母亲的照片。

    “我想,说不定我比你更幸福。”乐鱼发现身边的人是他,半抬起眼说道。

    他抬起左手,拿自己的啤酒罐碰了碰她的,“不,一定是我更幸福。”因为在我有生之年,遇到了你。他笑了笑,没有把这句表白说出口。

    乐鱼也没追问为什么,仰起脖子将啤酒一饮而尽。

    夜凉如水,果真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