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飘着细散的雨丝,阴霾笼罩着京都的大街,没有人打伞,路上的人安静且耐心,这日,国公府满门抄斩。
囚车缓缓行来,没有人拿着自己家吃不完的粮食朝着一干囚车上关押着犯人死命的砸,他们的脸上只有漠然,据说那是当今容妃的家属,当朝的国公,据说昨日容妃暗害当今圣上,宠冠六宫的容妃当庭杖毙。他们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站在这里,等着这一家子的血,染红菜市口的街道。
百里婠和凌思远站在人群之中,凌思远已不是那个苍白体弱的少年,此时的他虽仍旧稚嫩,却隐隐有了几分王者的气势,他站在人群中,清楚地看见国公府满门被推上刑场,一片人洋洋洒洒跪开了去,其中还有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凌思远的眼神落在她的身上,那个小女孩恰好抬起头,她的眼神很清澈,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全家要跪在这里,昨天她正在玩绣球,突然冲进来很多人,他们将所有人都抓了起来,被押走的那刻,她分明看到爷爷的眼睛里,露出那样悲痛又绝望的眼神。
午时三刻,行刑官员无情地扔下行刑令,伴随着毫无起伏的声线:“斩!”
刀高高的扬起。
小女孩的眼神从众人身上掠过,却刚好看到了凌思远眼里,那是多好看的一双眼,甚至她觉得里头隐隐含了一丝担忧,小女孩的嘴角轻轻地扬起,是一个清澈且温暖的微笑,带着安抚的性质,似乎在告诉这个好看的大哥哥,不用担心。
凌思远心中一震,心头似有不知名的疼痛,他甚至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血染了刑场,汇聚成一条血色的溪流,在这灰色的天色中显得异常惊心。小女孩甚至没来得及收回那个微笑,那把刀便已经无情地终结了她的生命。
今日的凌思远不知道,小女孩死前绽放的那个清澈温暖的笑容,却成为他这一生难以摆脱的梦魇。
“远儿,你开心么?”身畔,是百里婠独有的声线,带着些许清冷和孤寂。
凌思远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脸上却还带着来不及褪下的迷茫:“我,我不知道……”
凌思远闭上眼睛:“婠姐姐,手刃仇人,我以为我会是开心的,可是,真到了那一刻,我却丝毫不觉得快乐,我看见那个小女孩,仿佛看到昨日的我,不同的是,我活了下来,她却没有。”
百里婠将手搭在凌思远的肩膀上:“远儿,你长大了。”
凌思远看着她,不明所以。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命是多么卑微,我见证了太多人的死亡,也不知自己哪一天下场会如何,这条路,注定要踏上许多人的鲜血,注定要做太多不想做却不得不做的事情,我们没有选择,只有一直往前。今日,我用国公府满门的鲜血洗去你的仇恨,他日,若你真的登上皇位,我相信,不再带着仇恨的你,会是一个好皇帝。”
凌思远眼眶有些发红,他用低哑的声音说道:“婠姐姐,我答应你,若有朝一日我登上皇位,我定不会乱杀一人。”
百里婠含笑轻轻点头,这个少年,终有一天,可担大任,肩负苍生。
过了几日,百里婠进了宫,看望景佑帝的病情。
不料遇上了凌司玦。
凌司玦坐在书案上,静静地批阅奏章,听到动静,才抬起头来,一眼便对上了百里婠。
这些日子,景佑帝已经无法开口说话,凌思涵如今待在刑部大牢里,朝中大事,都是凌司玦代为处理,之前百里婠私自处置国公府,事实上也过了凌司玦跟前,苏公公前来请示的时候,凌司玦只随意说了一句:“便依郡主说的发落吧。”
之后每日,凌司玦便将办公的地方搬到景佑帝的寝宫,倒也算是随侍在侧了,景佑帝有什么情况也好有个照应。
似乎并不意外百里婠的到来,凌司玦搁下笔,起身,染上淡淡的笑意:“来看父皇?”
百里婠看到凌司玦第一眼的确是有些惊讶,只不过也就是那片刻罢了,对于凌司玦的问话,百里婠也只是点点头,便朝里头走去。
景佑帝闭着眼睛,睡得安详,百里婠上前给他诊了脉,脉搏虽微弱,却很正常。
百里婠安静地退了出来,凌司玦问道:“父皇在睡觉?”
仍旧是点头,百里婠打算离开,与凌司玦错身的那刻,她听到耳畔凌司玦的声音:“要走走吗?”
百里婠回头,看着凌司玦,然后她说道:“好。”
御花园僻静的小路上,只百里婠和凌司玦两人,静静地走着。
是谁的手,带着熟悉的温度,执了她的手,十指交缠,似乎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百里婠转过头看着凌司玦。
“只牵一会儿。”凌司玦无赖的时候永远这么风度翩翩,正如他狠毒的时候永远温柔体贴一样。
百里婠没有挣开,就算牵着手,他们也回不到过去了,他们早就已经对立,他们之间的矛盾,未曾有一刻消散过,包括此刻,这一点,她和凌司玦,都无比清楚,既然如此,何必矫情地挣开表明立场?
凌司玦的思绪飘远,犹记得那日,百里谦亲口转述百里婠的话。
“我不恨他,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他也终于明白,百里婠坚持的是什么,那是比得到她的原谅更为艰难的事情。
凌司玦这一生并没有什么艰辛坎坷,他是东宫所出,生下来便是尊贵无比,自小又聪明伶俐,备受宠爱,过的都是养尊处优的生活。他没有被人迫害致死的母妃,也没有残以度日的童年,所以他没有非得到皇位不可的理由,他要这江山,也仅仅是因为想要,如同他想要的许多别的事物一样,因为想要,所以便要了。
百里婠算是一个变数,他原以为他的一生,除了谋算皇位,便不会再有别的乐趣可言了。直到百里婠的出现,这个以一子封死他退路的女人,或许从那一刻起,他的眼中,从此多了一抹青色的身影。
“瑞王,路有尽头,可以放手了。”百里婠平静地提醒着。
凌司玦脸上似有些意外,不知是百里婠这声瑞王,还是因为其他。百里婠客套的时候,会微笑着叫他王爷,生气的时候,会直接叫他的名字,这一声瑞王,却是从未叫过。
凌司玦笑了笑:“本王实在不太想放手。”
百里婠客套地微笑:“王爷的手,应该牵过另一个女子,本郡主有点洁癖,急着回去洗手。”
凌司玦看着客套微笑的百里婠,不知怎么,脸上竟有些古怪的淡淡笑意,然后他放开了百里婠的手,伴随着他低沉的声音:“嗯,那郡主的确应该好好洗洗。”
并不是百里婠的修养不好,只是她发现,无论过多久,凌司玦永远有让她想动粗的想法,她忍了忍,然后微笑着告辞,离开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