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情的话最后一个字落下那个瞬间,赵立峰大脑“嗡”的一声,眼睁睁看着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所有人的表情被抹成空白,身体原地不动,只有脑袋转了不同的弧度,齐刷刷盯着谢情。
情臣神经虽然粗,却也觉得一股寒意涌上心头,那是人对怪异之物最本能的反应。
“你看出来了?”
几十个声音整齐地说。
“看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它已经判定通关,你什么都做不了了。还是说你想把用过的手段再用一次,再召唤一次宴无咎吗?”
“它”指的自然是现在控制系统的那个意志,自从梦魇被秦沉在第三精神病院重伤,就失去了对《噩梦侵入》的绝对控制权。
但他仍然拥有部分掌控力。
谢情开始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他和情臣接到的任务与三个收债人不同。
在正常的噩梦里,玩家们的主线任务总是一致的。
第二个疑点是他在第二次献祭仪式时昏睡过去,完美错过全程。在现场的人里面,应该只有他真正使用过阵法,而且也只有他最关心谢茜微的安危。
然而他在醒来后并没有想起来谢茜微,直到谢茜微打着电筒过来,和他讲《邪神传说大全》里魑尾的内容时,他才为谢茜微没事而松了口气。
那时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直到他反应过来陆翊笙不在。
这算得上是梦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本来计划得很好,只可惜……”
你能骗过系统,却骗不过我。
这是谢情的言下之意。
“我从一开始就在怀疑,邪神的力量何其强大,而这个噩梦里满打满算也只有三十几个人,就算全部献祭也满足不了邪神的需要。我想你也意识到这一点了,所以安排谢茜微拿着《邪神传说大全》来打补丁,告诉我这是个连环献祭,结束后可以把被献祭人的所有血亲都献祭掉。但仔细想想就知道,我们这三十个人的所有血亲加起来也不可能超过四位数,对邪神而言仍旧是九牛一毛。”
众人冷冷看着他,无机质的瞳眸宛如玻璃珠子。
“噩梦已经通关,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谢情微笑,不慌不忙的模样让梦魇心中焦躁。
“哎呀呀,你就让我说一说嘛,聪明人难免喜欢卖弄,这是我的弱点,你就成全我,好吗?”
谢情声调柔软,眉眼带笑,是个撒娇的语气。
站在大厅里的人们眼神一起闪动,以相同的频率和弧度抿了抿嘴,脸上泛了一丝红,却很快就被压下去。
“你说。”
谢情手背在身后,靠着门,神色轻松:“既然你需要献祭来恢复实力,去人多的噩梦才符合你的需求,可你却来了这个初生的只有几十个人的噩梦。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你真正的目的是制造一个完整的任务流程,骗过现在的系统。
“连环献祭和神力天降都是你制造的假象,《邪神传说大全》和《古今祭礼参考》都是你的造物。这个通关任务只是幌子。我和情臣接到的才是真正的系统下达的任务,是你刻意拉进来三个收债人,利用他们的存在混淆了系统,它虽然公平无私,却比你机械呆板,你伪造的任务被收债人完成,它就会放开对这个初生噩梦的限制,让大家离开。”
“可是我为什么要放你们离开呢?”
众人齐声发问。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杀了你吗?”
谢情继续微笑着说:“在我们顺利完成通关任务后,这个初生的噩梦就会消失,而这些被你附身的普通人就可以离开噩梦。他们就像是载满病毒的病原体,可以在噩梦外的世界中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以你为名的瘟疫。门外的世界中有八十亿人,这八十亿人才是你真正的目标。”
啪、啪、啪、啪。
缓慢匀速的鼓掌听起来不像赞扬,更像恼羞成怒的不甘。
“你说完了?”
谢情点头。动作轻巧而优雅。
“说完了。”
“容我再问一次,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梦魇控制着谢茜微问谢情,“我看得出来你想拖延时间,但你的神降技能还在冷却中,情臣的异能虽然厉害,但我想你也舍不得让这么多人陪我一起死亡,何况即便他们死了,对我也不会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这个噩梦如此脆弱,你也无法像上次在养生温泉酒店一样利用神血召唤来宴无咎。你无法阻止我。”
“其实我昨天见过宴无咎。”
谢情忽然道。
“我知道,”被他附身的谢茜微语气中有一丝烦躁,“他只能用一个微弱地投影和你见面,再多一丝力量,这个噩梦都承受不住。”
谢情依旧用从容而愉快地声调说着话:“我当时问他一个问题,神力来自于哪里。他告诉我,神力来自于神本身,所以那个时候起,我就想通了一件事情。”
所有人的脸色一起变了。
“既然宇宙中遍布的拜情教教徒都能通过仪式获得神力加持,那就说明他们所崇拜的我,必有一日能成为拥有庞大神力的神明。我的确不能召唤宴无咎,但我可以召唤出未来的自己。”
这时,谢情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放了下来,殷红的血液顺着白皙指尖滴落。
“我当然可以用神血召唤神明,因为我就是神。”
谢情向前几步,众人的视界中顿时映入一片红色,细看之下,那是用血绘制在门上的召唤阵法。
是谢情刚刚说了那么长一段话的真正用意所在。
召唤法阵中腾起金光,最璀璨的光忽然降临。
虽然那么璀璨光明,却不刺眼,情臣只觉得自己漂浮在光之中,舒适而温暖。
然后他看见了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
梦魇想抵抗淹没一切的光明,但他的所有努力都是徒劳,他颤抖的身躯显露出本来的形状。
那是巨大的如同章鱼一样的生物,在头上长着无数只金色的冷酷双眼。
他即将被摧毁,他无比明白这一点。
或许这是从他的诞生开始就已经注定的事情。
在他生命的最后,他茫然地在光明中搜索着,光明对别人无害,却让他的眼睛如遭针扎火刑。
但即便如此痛苦,也想再看最后一眼。
然而那个身影被光明包裹着,焕彩生光,仿佛包含了时间所有的颜色,却让他寻不到那从未为他而点亮的蓝灰色瞳眸。
【恭喜玩家情臣完成任务,您终结了噩梦。】
当光明消失后,情臣茫然地站在大厅里,他看见谢情的身体倒下去,像一片飘落的雪。
情臣冲过去接住了他的神明。
谢情的身体是那么轻盈,面色是那么苍白,可他又是那么美。
情臣的眼泪落在谢情的脸上。
这是他第一次体会伤心的感觉。
谢情摸了摸他的脸颊,脸上仍旧带着微笑:“我一直想尝尝死亡的滋味,只可惜我是死不了了。”
情臣喉咙如被梗住,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用本能把谢情抱紧。
谢情:“只是你要等,等到我回来为止。”
神不会陨落,只要还有信徒等待着,祂终将回归。
做完承诺,谢情的身体在情臣怀中崩毁,散落在地,如同晶莹的雪,又像细碎钻石。
空中弥漫着星星点点的光,所有人一起清醒过来。
他们茫然地看着虚做着环抱姿势的情臣。
谢情消失了。
整个空间都在震颤。
像是伤心到极点后无声的呐喊。
情臣的脑海中忽然多出许多不属于自己的回忆。
是谢情伸出手指,告诉他“自己尝”。
是谢情在被警报声冲碎的妖艳月色中和他接吻。
是谢情在主考官和记者们面前主动吻上他的嘴唇。
是他提着雪亮的刀贪婪嗅闻谢情身上的味道。
是他从空中注视着谢情在校园中行走。
是他给谢情送去空投礼物。
随着分裂的噩梦而碎成万千碎片的噩梦之神祇,在失去了他的神明后,终于合而为一。
“秦沉!快过来照相!”
所有都认为他的名字是秦沉,情臣没有拒绝这个名字,他获得的记忆中并没有秦沉的,不得不说这让他感觉到了意外。
从养生温泉酒店的初生噩梦中离开已经有数年之久。
当时被卷入噩梦的人们都在长城接受了记忆清除术,其中谢茜微和陆翊笙的记忆始终无法清除干净,为了他们二人的健康考虑,长城没有强求,只是要求他们不要轻易泄露噩梦中发生的事情。
情臣,也就是秦沉,他成为了长城最好的收债人。
赵立峰没有如约亲手把金色肖像盒链坠交给他,具体来说,还没来得及送,赵立峰就死在了噩梦里,金色肖像盒链坠是他的遗物,按照他的遗愿送给了秦沉。
当一个玩家为了同胞而心甘情愿死于噩梦中时,他身上有可能留存下来一件物品,这件物品被长城的人称作“永生之债”。
永生之债可以让玩家自由选择噩梦。
持有永生之债的玩家,就是长城的收债人。
他们收取的是噩梦中的累累血债。
秦沉把皮绳换成金链,从此这条项链再不离身。
秦沉从前懵懂,只知道自己喜欢谢情,却不知道这份喜欢究竟代表着什么。
直到他来到人间,有了朋友、战友,才渐渐明白,他拥有的感情是多么可贵的东西。
噩梦是永远不会彻底消失的。
它是一种自然现象。
哪怕他是伴生于噩梦的神祇,也无法改变。
但他可以做一名收债人,用他自己的力量保护谢情的人间。
“秦沉!别发呆啦,快笑一笑!”
秦政和孟星眠结婚了,秦沉在噩梦里几次救过他们,如今是他们最好的朋友,也是他们婚礼的伴郎。
秦沉对镜头露出微笑,心下些微黯然。
秦政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其实我有个初中同学想要你的联系方……嗷!”
他委屈地看向孟星眠,“你打我干嘛?”
孟星眠又毫不客气地甩了一巴掌:“大喜的日子你别讨人嫌啊!”
秦沉微笑。
他现在就像谢情一样,时时挂着微笑,只是谢情的微笑让人觉得神秘,他的微笑却让人觉得可亲。
“星眠,他是好意,你别怪他。”
他陪着两位新人敬酒,帮两位新人挡酒,是世上最尽心的伴郎。
没人看得出他甚至不是人。
又过了两年,孟星眠怀孕,秦政很担心,他们三个人便一直选择进入同样的噩梦,以保护孟星眠的安全。
随着进入噩梦的次数增多,两次之间的间隔时间会越来越长。
奇怪的事情是,当孟星眠怀孕后,秦沉感觉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正在变得微弱。
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也终将离这个世界而去。
他没有彻底消失,却变成了一个仿若幽灵的东西。
他看到秦政和孟星眠生下一个男孩,以他的名字命名。
随着小秦沉长大,他逐渐辨认出来,那就是在第三精神病院里,谢情身边的“秦沉”。
他因为捡到了秦沉的名牌而被人叫做秦沉,真正的秦沉又因为他的缘故而被命名为秦沉。
而这个秦沉正是他的一部分。在谢情消失的那一刻,他就拥有了这个秦沉的全部记忆。
人类所说的缘分,不外乎如此。
世上无人能看见他,他始终在人世间彷徨,直到他遇见一个十分可爱的小男孩。
那是谢茜微的儿子,名叫孟轻。
当时他正在街上飘荡,等待自己彻底从这个世界上离开,重新进入噩梦的那一刻。
他也可以提前进入噩梦,但在谢情从漫长的时间长河中回归之前,他更愿意待在这个被谢情爱着的世界里。
说起来,他记忆中所有和谢情有关的画面都只是片段,他从来没有深入的了解过谢情。
只是思念和爱在谢情离开后日益深厚。
那天,他也一样思念着谢情,想象谢情有没有曾经在这条街道上走过,有没有骑过绿色的共享单车,有没有伸手接飘落的枫叶。
这样的想象是他的安慰剂。
孟轻就是在这个时候闯入他的视野。
大约八、九岁的年纪,开朗活泼。
可爱的一团。
他看得见自己。
玉雪可爱的小孩跑过来叫他哥哥,声调柔软,语态天真。
他此后作为哥哥陪伴了孟轻很多年。
陪伴孟轻的时间越久,他对谢情的怜惜就越深。
孟轻很可爱,他仿佛是谢情的反面,看到如同在蜜罐里被爱浸泡长大的孟轻,秦沉就会想到笑意总不达眼底的谢情。
孟轻是个耀眼的孩子,像初升的暖阳,也像冬日焰火。
谢情也是耀眼的,却是云后的太阳。
孟轻有许多人可以依赖,有许多人爱他,他也爱着许多人。
谢情却是从不依赖任何人,秦沉始终不知道谢情对自己究竟是何种感情。
但既然谢情要他等,多少也是有些喜欢的吧。
孟轻的家庭也是开明而温暖的,所有家人都知道孟轻有一个看不见的哥哥。却没人把孟轻当成疯子。
孟轻的幸福仿佛是一面映照出谢情的不幸的镜子。
细细咬噬着秦沉的心。
就这样,到孟轻十八岁那天,离别的时刻到了,秦沉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召唤。
他没有来得及和孟轻道别,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一刻,肖像盒链坠从他的脖颈上跌落。
秦沉从未知晓,正是从他离开的那刻起,属于谢情的故事诞生了。
他只是怀着欣悦的心情再次踏入噩梦,看见了那双世界上最美的蓝灰色眼睛。
“欢迎回来。”
我唯一而永远的神灵。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