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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自由
    浓郁的深秋。

    皇后周氏产期将至,阖宫上下严阵以待。

    太后来探望她。

    周妙宛身后跟了一串宫女伺候着,她正叉着腰,指使小太监去摘桂花来做酒酿。

    见宿烟霞来,周妙宛屏退左右,朝她请安。

    “都妥了,”宿烟霞说“只待皇后发动之日,生下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皇子。”

    周妙宛颔首“那便多谢您了。”

    太后想要亲自抚育一个皇子。

    最好这个皇子是正宫嫡出、生母早逝。

    “您如今已经是太后了,”周妙宛问“又何必冒着这样大的风险,偷龙转凤,助臣妾这一把呢”

    宿烟霞轻抚自己的鬓发“哀家同皇上分隔多年,许多时候,同他并不亲近。做一个闲云野鹤的太后,哪比得上手握权柄来得快活”

    周妙宛其实不是很能理解。

    李文演早不如初登帝位那般受人掣肘,纵太后有千般手段,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又能够如何呢

    她心中虽有计较,但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对他们母子间的事情并不挂心。

    只要她能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离开这座樊笼,身后的事情,与她何干

    宿烟霞复道“两条路,都已经铺好了。如果他能听得进你濒死之时的遗言,在最后放你自由,那便最好不过。如他不愿,那你吞下假死药后,棺椁送往皇陵的路上,会有人救你出来。”

    “至于你的孩子,也会趁乱送出京去,不日你们母子便可团圆。”

    她想得很周到,周妙宛不禁道“臣妾也没有想到,您会安排得如此仔细。”

    看着小腹隆起、身量却越发单薄的周妙宛,宿烟霞不免会想到以前在灵谷寺的自己。

    那时她怀着李文演,在寺中缺衣少吃,也是瘦得厉害。

    不过冷眼看了这么久,宿烟霞看得出,这个皇后和她到底是不一样的人。

    那日,她对她说

    “您需要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已,至于孩子是不是臣妾所生,并不重要。”

    她不舍得将这个孩子留在宫中。

    宿烟霞长叹一声,道“世道艰难,带着婴孩远不如独身自在。皇后,你将孩子留下也未尝不是好事,若是公主,扮作龙凤胎就好,若是皇子,有朝一日得登大统,岂不更妙。”

    有风吹过,夹杂着深秋的凉意和暖暖的桂花香,周妙宛深吸一口气。

    她说“道理都懂,只是臣妾舍不得。”

    怀相不好,吃了很多苦头,她舍不得。

    很多时候,周妙宛也想自己的心能够硬一点,但可惜她做不到。

    宿烟霞默然,最后只道“哀家不叨扰了,皇后保重身体。”

    周妙宛有些艰难地福了福身,目送她离开。

    瓢泼大雨伴着轰隆隆的雷声来了。

    秋天打雷,不是什么好兆头,宫里谣言纷起,好几个说嘴的宫人触了眉头,被处置了。

    李文演负手立于汉白玉阶前,仰头望着大块大块的乌云,心头不知为何,始终被一种欲坠不坠地憋闷之感颤绕着。

    正在此时,有太监连伞都顾不上打,从雨中狂奔过来。

    “皇上皇上皇后娘娘她发动了”

    闻言,李文演剑眉一拧,顾不得许多,径直走入雨中。

    身后的照临一路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为他打伞。

    雨丝连坠成线,将天地罗织成了一张大网,身在网中的人走得再快,也逃不出命运的掌心。

    李文演快步闯过雨幕,一路奔至坤宁宫。

    产房早早地就备好了,屋外煎药、烧热水的宫人们忙得脚不沾地,连皇帝来了都无暇顾及。

    接生的婆子正是周妙宛母亲的陪嫁郑嬷嬷。

    除了一手带大她的郑嬷嬷,如今周妙宛谁也不信。

    她的眼角泪花点点,她紧握住郑嬷嬷的手,试图汲取一点力量,她问“嬷嬷,我会不会和娘一样难产死在床褥间”

    郑嬷嬷的面相看起来并不是什么好相处的老人家,此刻说话也并不温柔,她厉声斥道“胡说什么快呸三声”

    “呸呸呸”

    产房外,李文演将她们的对话听进去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周妙宛的母亲就是生她时难产去世的。

    深夜里,他也曾听见过周妙宛的梦呓。

    她在梦里说她害怕,醒来后却和没事人一样,面色平和地坐在他身边最近最远的地方。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

    产房里的声音时大时小,可声声都有如撕心裂肺。

    李文演从不信神佛,除了必须的祭礼,再无求神拜佛的时候。

    可眼下,他忽然很想去佛前敬一支香,再求一支卜凶吉的签。

    将近两个时辰后,雨渐渐小了,只剩些淅淅沥沥的雨丝还飘在空中。

    产房里的女人似乎在力竭的边缘,妇人催促她使劲的声音丝毫不减。

    宿烟霞也赶了来,见李文演伫立,叫人去给他搬了椅子。

    她说“女子产程漫长,本就是一只脚迈进了鬼门关,皇帝坐下等也不迟。”

    她话音刚落,就听得产房里传来一声惊喜的声音“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母子平安”

    李文演没有作声,大跨步拨开堵在他身前的宫人,迫不及待地要进产房。

    正抱着小皇子走出来的郑嬷嬷骇了一大跳,忙道“皇上产房血腥,不宜冲撞”

    李文演执意要进“朕的妻子,有何冲撞”

    郑嬷嬷急道“皇上,恕老奴直言,是怕您冲撞了皇后。”

    此话惊得其他宫人都不敢抬头,郑嬷嬷却脸不红也气不喘,她说“进去的人、穿着的衣裳和用的器具,都是用酒和滚水除过秽恶之气的,您现在不能进。”

    这话无异于在说皇上身上不干净,众人听了,都暗暗为这嬷嬷捏了把汗,

    李文演却并未发怒,他甚至道“那朕去换身干净衣裳再来。”

    郑嬷嬷说“不必了,陛下。等娘娘挪出产房,您再探望也不迟。”

    就在此时,产房里忽然传来凝风的哭叫“来人啊娘娘血崩了”

    还在庆幸自己保住了脑袋的胡太医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阖宫的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骤雨转瞬即至,李文演抬头,任冰凉的雨落在他脸上。

    不必他吩咐什么,各色天材地宝、吊命的药流水似的进了坤宁宫。

    全家的小命都压在自己的手上,胡太医颤颤巍巍地为皇后把脉、施针,用尽了毕生所学。

    可是女子产后血崩是太常见也太无力的事情,古往今来,多少富商巨贾家的女儿、多少身份显贵的帝王妻妾,都没过去这一关。

    见胡太医面色惶惶,倚在软枕上,面如金纸的周妙宛竟艰涩地笑了。

    她说“胡大人,别怕。本宫若真死了,也会求陛下,不要不要牵连到你们。”

    连在这种时候,皇后都还会挂怀旁人的性命,胡太医心头一紧。

    也难怪宫中和皇后娘娘打过交道的,无论宫嫔还是奴婢,都要赞她一声仁德。

    可是胡太医深吸一口气,嘴巴干涩地说不出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雨终于停了。

    血止住了。

    听了胡太医来报,李文演紧抿的薄唇终于松了下来,他再顾不得许多,直接冲进了产房。

    周妙宛已经闭上了眼,她没有力气,但能感受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他说“朕在这里。”

    他说“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看看朕。”

    周妙宛很想睁开眼,很想说话。

    她想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吗

    他是不是又在哄骗她

    可周妙宛又觉得,或许她根本不用谋算那么多,或许她本就会化作这宫闱中的一缕幽魂。

    她脑海中忽然有个奇怪的想法。

    吃假死药,会让真死变成假死吗

    她没来得及想出答案,也没来得及张嘴替胡太医求情。

    手一松,睡了过去。

    坤宁宫上下,一片死寂。

    桂花早被接连不断的秋雨打得疏落,可哪怕它陷在泥里,还在兀自散放着香气。

    皇后迟迟没有睁眼,只有一口气吊着,众人缄默,不敢多话。

    李文演整宿整宿地合不上眼,早朝都荒废数日,实在要紧的折子,他便直接在坤宁宫处置了。

    天下圣手齐聚一堂,到底还是把周妙宛的命拉了回来。

    醒来后,她目光空洞,低头从手腕上玉镯的机关里摸出一丸药。

    是太后予她的北襄秘药。

    她说,此药用后,会使人的气息渐渐减弱,三日内服下解药,便如无事发生,三日内若不服解药,便会陷入假死般的情态。

    周妙宛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将性命交予一颗陌生的丸药,她在数月前借口看马戏,找来只小猴子试过此药,确认无事后,眼下才敢服下。

    是时候了,她轻咳几声,引得内殿的李文演急急赶来。

    脚步声渐近,周妙宛才缓缓睁眼。

    见到李文演,她第一句说的是“孩子。”

    便有宫女抱着小皇子来了。

    周妙宛知道,自己所生的女儿已经被送出了宫,眼下却还是满目慈爱地看着宫女怀抱里奶猴似的的男婴。

    李文演却连目光也没分给过这个孩子,他紧紧攥住了周妙宛的手,说道“可好些了”

    周妙宛轻轻摇头,她说“臣妾的身子,臣妾自己知道。”

    李文演听不得此话,叫了太医进来。

    胡太医这些日子也不敢歇,他赶忙来给皇后把脉,把完脉,连话都不敢说一句,直接跪在了地上。

    吃了李文演兜心一脚,胡太医把头叩得更低了,艰难地说出了那四个字

    回光返照。

    周妙宛拦住了李文演,轻声细语“为难他们做什么,叫他们出去罢。”

    见李文演眼中情绪复杂,她嘴角微弯,说道“皇上,扶臣妾起来走一走,躺得身上难受。”

    李文演似乎想说什么,他的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说出了一个字“好。”

    他扶周妙宛起身。

    周妙宛接着他胳膊的力,缓缓挪到了雕花的窗槛前。

    窗外的乌云满天,十分应景。

    周妙宛看了一会儿便觉没趣,她双腿乏力,直直倒在了李文演身上。

    她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他“死后,臣妾会被葬在哪里”

    李文演终于开口,声音比她的还要喑哑“你不会死。”

    对,她不会死。

    他说得很坚决,不知道是不是在劝自己。

    周妙宛轻笑,她说道“人都会死的,臣妾死后,应该会被葬入皇陵吧你没那么快要死的,到时候,空荡荡的棺椁里,只有臣妾一人,臣妾会害怕的。”

    她如今气短,几句说完,便拽住了他的衣襟,整个人喘得不像样子。

    李文演薄唇微颤“你若害怕,朕就来陪你。”

    她嘟起嘴,脸上写满了嫌弃“才不要。臣妾就算死,也要去一个山明水秀,有风的地方。”

    话没说完,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文演抱紧了她,道“好了,别说了。”

    “我想要自由,”她轻轻说“景行,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说完,她像是没有了力气,再次合上了双眸,随之便陷入了时梦时醒的状态。

    这一回,无论换了多少神医,李文演都只能听到四个字。

    “大限将至。”

    他以为她和他的爱恨情仇会绵延一辈子,也许等到两人头发都花白了,她还会不咸不淡地冷冷看着他,骂他无情。

    “不行,”他陡然站起,眼神几近疯魔“皇陵太冷清,还是朕身边最好。”

    “哪怕死了,她也要陪着朕。”

    放心不下的宿烟霞刚踏进殿门,便听见了他的疯话。

    她该说什么该感叹这李家血脉里竟然能出一个情种吗

    可宿烟霞终于没忍住,嗤笑道“不愧姓李。皇上,你实在太肖似先皇了。”

    李文演忽而转过身,他双目通红,手背上青筋满布。

    “母后在说什么”

    “在夸奖你,肖似你的父皇。”宿烟霞说“论及自私,恐先皇也要输你一头。”

    李文演没说话。

    他平生最恨的人,不是贵妃、不是娴妃,亦不是那些欺辱过他的人。

    而是先皇,他的父亲,真正酿成悲剧的人。

    “母亲竟会觉得朕像他”李文演嘴角泛起冷笑。

    他是她的亲子,更是皇帝。

    但宿烟霞并不畏惧他。

    手握权柄的男人,她见得太多了。

    “你的自私像极了先皇,你所谓的爱只会害死她,”宿烟霞冷声道“放皇后走吧,她不该是困在这宫闱中的鸟儿。她合该归于广阔天地,哪怕是死,她也不该死在这里。”

    李文演怔怔独立,顺着宿烟霞的话,他忽然想到了周妙宛生产那天。

    他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这个念头仿佛兜头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他对她说,要什么,都给她。

    她只想要自由。

    她哪怕死,也不要留在他身边。

    宿烟霞看出他内心激荡,顺势再推了一把。

    她说“既然药石罔效,何不干脆让她离开。给自己留个念想,就当她没有死,就当她还活着,就在你统御的山川湖海之间。”

    就当,她还活着。

    李文演彻底失语。

    天公作美,晴朗阳光洒向大地。

    富贵锦绣的皇城不会多分到一片光,贫穷荒旷的山野亦不会被太阳冷落。

    周妙宛的舌下含着吊命的千年参,她坐在马背上,被李文演拢在怀中。

    阳光真好啊,她深吸一口气。

    她面色青白,可整个人都焕发出一股久违的生气来。

    李文演手持缰绳,一低头,就能看见怀中这抔清澈的笑颜。

    说不上是难过还是怀念,他最近总会梦见同她初见的场景。

    那时的她,打马而过,红衣随着马背的颠簸上下翻飞,像山间的一朵云,峭壁上的蔷薇花。

    她还是那个她。

    跑了一小会儿,李文演忽然勒住了马,把缰绳交到了周妙宛的手心里。

    他低声说“你来。”

    她苍白的手接住了缰绳,本能地催马前进。

    周妙宛逐渐被风包裹,不知跑出去了多远,下意识回头时,却发现原本抱着她的李文演不知何时已下了马。

    她身后空无一人。

    周妙宛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没有再回头。

    李文演也没有。

    他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回走。

    或许孤家寡人就是他的报应,他合该被最亲近的人一起来算计。

    他想。

    微甜的感觉堵在喉间,他轮廓分明的脸紧绷,薄唇微抿。

    到底还是没有忍住。

    淋漓的鲜血吐在了地上。

    他抬手拭去了唇角的殷红,茕茕孑立于山野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写完整个人都呆滞了

    宝子们我请个假我去考个试,考完回来更火葬场明天挂请假条

    希望考试顺利qaq

    感谢在2022011622:03:322022011723:0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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