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缩在最后的阵地时,谭远行方才知道什么叫做兵败如山倒。
他狠,李文演比他更狠。
扶持北襄势力之事,不是只有他会做。
北襄已经陷入了内乱,这个向来武德充沛的民族打起自己人来也是不甘示弱的,王族中有人斩了兰其罗的脑袋,在李文演的襄助下坐上了王位,为表诚意,新北襄王自觉向胤朝称臣。
班师回朝,岁岁上贡。
北境一旦腾出手来,先前支援过去的大军自可掉过头来反包一着。
谭远行就这么陷入了进退维谷之地。
算着日子,信鸽应该早将先帝害死谭远望的消息送到了谭松手中,可两军对弈之时,谭松仍无半分异样,仿佛不曾知晓这件事一般。
最要命的是,李文演授意谭松做了一件事情。
城内外,鸦雀无声。
大风天里,谭松顶着炽热的太阳,骑在高头大马上,他披银甲、握长剑,义气不减当年。
在城下,他宣读了一封旨意。
定北军戍北境、战戎狄,劳苦功高,然受奸人蒙蔽,轻听轻信始酿大错,迷途知返者,赦其罪;一意孤行者,夷九族。
这样的旨意,若是旁人读来,如今困守县城中的兵士定不会信。
可宣读的人是他们曾经的老将军,没有人比他说话更有分量了。
何况眼下他们本就是在负隅顽抗而已,本就军心动摇。
城墙上,谭远行面色铁青,他当然很想直接挽弓,一箭射穿这个挡路的老东西面门。
可他偏偏不行。
他打着的旗帜是进京讨说法,为兄长讨说法,他不能在众目睽睽下做下这样背德的事情。
拳头捏得吱嘎作响,偏偏这时,城下的谭松继续发话
“谭远行,给老子滚出来我们爷俩堂堂正正地打一架”
城中已是人心浮动,全靠他的督战队紧着最后一道弦,谭远行如何能不应不应岂不是更削自己威风
不过,他轻笑一声。
好啊,比行军打仗,他到底比不过谭松积年血汗里的经验,可他已经老了。
真刀真枪地打,他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城门缓缓打开,两军皆是退后,谭远行同样骑马而来,他背后的是一把重刀。
看着自己的儿子如此,谭松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如何作想。
谭松没有动手,谭远行也没有。
逆着秋风,谭远行冷冷道“爹,你可真是大义在胸啊,这样的丧子之仇也忍得下。”
见谭松仍不出言,他以为他还不相信自己的话,继续道
“我确实天生反骨、罔顾人伦,可当年我才多大若无皇室的暗中相助,凭我一己之力,如何设的下那样的局”
他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谭松喝道“废话什么打吧”
剑的光影已经劈向了谭远行。
烈日当空,刀剑相接的是血脉相连的亲父子。
谭家武学一脉相承,一个持剑,一个用刀,可是刀法中总有剑的影子,剑下亦有刀的狠辣。
唯一不同的是,一个满头银霜,一个正值当年。
谭远行正是如此想的。
谭松的英勇故事早成了往昔,他坚持下去,必定力有不逮,那是他该如何才好呢
杀,一时是杀不得的
“自以为胜券在握,便分神他顾,为父可不是如此教的”
说着,谭松夹稳了马背,反身一送,剑刃堪堪从谭远行喉间划过。
凌厉的剑意逼得谭远行急急后退,他终于感受到了那泠冽的杀意,终于是无暇他顾,也用上了自己的杀招。
可偏偏谭松用的是不要命的打法,丝毫不让,谭远行要砍他一刀,可以,他反手回赠两剑。不到一刻钟,两人的血早已分不清你我,染透了马身上的鬃毛。
横的怕狠的,狠的怕不要命的。
说实话,谭远行怕死,他不想此时去死,死在自己父亲的剑下,徒留笑柄。
可谭松似乎一点也不怕死在儿子的刀下。
这一点,谭远行就输了。
终于,他败下阵来,被谭松用剑鞘狠狠击下了马。
谭松也下了马,俯视着地上步步后退的二儿子,用剑直扎向他的大腿,随即极果断地拔出了剑,血流如注
“啊”谭远行痛呼,他惊道“爹”
他闭上了眼,却迟迟没等到下一剑致命伤。
谭远行睁开眼,却见谭松已经背过身去,缓缓走远了。
他以为谭松终究不忍心下手,心下狂喜,从自己怀中摸出了最后防身用的一把小刀,正欲向谭松掷去
他的表情永远定格在了此时。
一支穿心箭贯穿了谭远行的胸膛。
身后,谭远望的儿子谭世文奔马疾驰而来。
谭松把了结谭远行的机会留给了他。
谭世文原就在月亮城值守,谭远行反叛出逃,可他半步也不曾让,同城内百姓士卒一起坚守阵地。
直到援兵赶来,直到北襄退兵,直到他知道,谭远行是害死他父亲的仇人。
血液奔流,谭远行和他荒诞的梦一起颓然倒地。
谭世文飞身下马,用自己的佩剑削下了谭远行的头颅。
不远处的谭松定住了脚。
谭世文见祖父浑身是血,下意识叫道“祖父孙儿送你回城”
谭松没有回头,只朗声笑道“可惜矣,我没打算回去。”
谭世文意识到了什么,飞身就要去拦他。
晚了。
谭松已经自刎。
血淋漓洒下,剑直插入地,他双手握于剑柄,仿佛把自己也铸成了一柄剑。
谭世文失声恸哭。
大胜,班师回朝。
主帅谭松战死疆场,皇帝念其多年功绩,只处置谭远行一房,其子谭谨之、谭粟明秋后处斩,其妻女充入教坊。
谭家其余人等及一应姻亲削爵罢官,放出京去。
未被牵连性命,已是大幸。
因为皇商程家同叛逆过往甚密,有财物上的往来,就已经被抄家灭族了。
夤夜,星子闪烁,李文演欲命人扶灵回京。
周妙宛拦住了他。
月下她身影萧然,满头乌发只简单挽起,肩下别着一小块粗糙麻布。
她说“求陛下恩典,让臣妾的表兄葬他于北疆。”
她知道,外公一定想永远留在那里。
而不是留在权势熏天的京城。
李文演没有拒绝她,“朕允了。”
周妙宛恭敬异常,向他行了大礼。
是夜,谭世文和谭世白一起来和周妙宛道别。
她和谭世白这个表兄更熟络,毕竟他们曾一起在外游历,谭世文也是知道的,所以略略说了几句话,便留自己的哥哥和她单独说话。
经历许多,潇洒俊逸的谭世白如今也明显的沉闷了许多,他眉间满是痛苦之色。
“妙宛,你知道吗我真的悔得要肚烂肠穿。”
周妙宛一怔“表哥,此话何意”
谭世白的目光飘忽,他陷入了深深的迷茫“我从未疑心过父亲的死,但是我知道,二叔谭远行他有野心。我只当他是一心保家卫国,我也无意同自家人去争什么。”
“所以我甘愿做一浪荡子。可那时我为什么没有多想一下呢我明明见到过他同那皇商程文过往甚密,为何我就”
谭世白极为痛心。
若他多上点心,若他或许
有的伤痕不是旁人三言两语就能安慰得了的,周妙宛轻叹“怪罪自己有何用呢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的。”
闻言,谭世白好好注视着这个如今已是皇后的表妹。
他紧盯着她的眼睛“妙宛,你如今过得不开心,是也不是告诉我,我想办法”
周妙宛没说话,只伸出食指在唇边一比,示意他噤声。
有的话没有必要说了。
表哥没办法带她走的,何必徒增困扰。
谭世白脸上的颓然之色更深,他胡子拉碴的,瞧着颇为落魄。
旁边的宫人出声道“皇后娘娘,已经很晚了,莫要耽误谭老将军发灵的时辰。”
周妙宛眼睫轻合,清泪自她眼角滑下。
她像是对别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好好活着,不要自责。”
谭世白步子一滞,随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头。
送别表兄和外公的灵柩后,周妙宛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寝殿。
不出意外,这就是她在腾阳郡待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李文演正在殿内等她回来,见她回来,他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她。
他其实应该感到窃喜的,不是吗
眼下一切都如他所愿,不论是她还是大局,都没有任何事情超脱他的掌控。
将她带来这里,让她亲眼看见所依仗的东西覆灭,直到身边只剩他一人,不正是他所期待的吗
可为何如愿以偿地看见了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心中却并无欣喜,只余不安
两人相顾无言,寂寞的月横亘在他们中间。
关了灯,躺在一张床上时,周妙宛忽然说“多谢您。”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听的李文演绷紧了神经,他问“为何事谢朕”
黑暗中,人的五感愈发清晰,周妙宛凝望着漆黑一团的帷帐,说道“谢谢陛下成全,让臣妾外公得以长眠北疆。”
她的一字一句格外认真“陛下这回,想让臣妾用什么回报您”
被子里,李文演蓦地捏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如冷玉,冰凉的指尖在被窝里也捂不热,他便用自己的掌心去暖。
他说“不必,只要你一直在朕身边。”
周妙宛低眉,任由他揉搓自己的手指,本该暧昧的摩挲却没激起半点涟漪。
他忽然对她说“朕的生母,还活着。”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李文演是高兴的,可随后而来的竟是无边的空虚。
他竟无知心人可说。
他反复告诉自己,皇帝合该是孤家寡人,却又没忍住一边握着她的手,一边同她说及此事,并且期待着她给自己反应。
周妙宛也发觉这点了。
如果说从前他对她不过单纯的占有欲,只是受不了爱过他的人转头丢下他。
那么现在,他已经开始对她心存希冀,指望用自己的一点喜欢来换取她的爱意了。
琢磨出这点,周妙宛忽然发觉了无情的乐趣。
当她心底不再有情,她当然可以冷眼旁观他的表演,甚至还能在心里条分缕析。
李文演等了许久,才听见周妙宛说“是好事,臣妾替您高兴。”
是一个有些敷衍的回答,可不知为何,他却很想继续和她说下去。
“朕确实高兴,但也有些不解。分明她也在京中。从前身份所限,无法相认,朕既已登基,缘何她也不曾来找朕”
周妙宛试探着答道“许是您的母亲,怕见了陛下触动愁肠吧。”
“或许吧,”他问她“到时候,你陪朕一起去见她,可好”
她乖顺答道“都好。”
明日早起有行程,两人没有再继续聊下去,李文演始终紧握着她的手,紧握着他触手可及的柔软。
周妙宛没有睡着。
因为她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如今的李文演,已经不是当时为人掣肘的角色了。
这天下早为他所掌。
她若轻举妄动,只怕更无法逃脱,最后这种失控和求之不得的感觉,反而会使他对她的羁绊更深。
周妙宛望着床顶的目光幽幽。
除非,李文演心甘情愿地送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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