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氏立祁百年,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奇景。
一支乍看可说是乱七八糟的队伍,叮呤咣啷,一路从北地南下,不断壮大,渐成一条摆尾的龙。
薛战是禁军营出身,实在不惯这样的章法全无,想了好几个法子打算整军,都被顾星朗三两句否决
比如乱拳打死老师傅,对方高明,咱们无妨拙劣些;
比如临阵磨枪,治标不治本,更况百姓们从未受过此类规训,短短几日,恐怕连标都治不了,白费功夫;
再比如时势迫人,赶回霁都最要紧,其他所有皆让位于这一项。
彼时抱着包袱的妇孺们自没有随行,包袱里是家中男丁的行装,还有给君上皇后准备的吃食说二位主上从不曾来千乘郡做客,定没尝过当地糕饼,反正赶路也要吃喝,自己家中做的,总比街上买的强。
一户供一些,收上来竟数目可观,直教顾星朗和阮雪音咋舌。
“分出大半去给弟兄们。”顾星朗道。
阮雪音十分好笑他的措辞,弟兄们,配以这幅乌七八糟的千里护君图,将堂堂祁君陛下衬得如草莽头子、山寨大王。
“百姓们虽十二分赤心诚心,照规矩,臣妾还是要一一检查君上的膳食。”然后她道。
薛战同意极了,连点头,将留下那些递给阮雪音。
日薄西山,盛夏的傍晚亦比其他三季长。顾星朗颠在马背上嚼着饼,夕阳将饼和他都镀成金色。
“好吃么”阮雪音没吃,非是不放心,实在吃不下。女儿的前路虽被她以拉至顶峰的意志力和权宜之思暂时安排了,那忧虑却随时间流逝越发深重,全不受控制。
而为了不叫顾星朗肩头担子过沉,她不能表现出来。
“好吃。一想到是某个见过的大姐大娘亲手烙的,更觉得香。”
他原是个挑嘴之人,近年来一趟两趟地出门受苦,倒在吃上宽容了许多。
又或是暖在心底,故而香在舌尖
阮雪音笑笑,“那就多吃点。”能吃能睡,身体就不至于坏得太快。
“你不吃么”他其实猜到她没胃口,更知缘由,不敢问,却是忍不住,小心措辞。
“太热了,有些吃不下。”她找了旁的理由,完全避开有关女儿的话。
顾星朗没法不心疼,“小雪。”
阮雪音很想直接说,不要提。却自己先被这掩耳盗铃的痛苦和压制了一整天的恐惧打败了,“霍衍若抓到了朝朝,不会伤她,伤了就没用了。你说得对,他要的是你的命,甚至我的,那么留下朝朝才更有底气,那是他的筹码。若没抓到,那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
这是安慰自己也安慰他,尽管道理确实如此。
他们怕的是意外。人世间的意外每日都在上演,而意外不讲道理。
“正是此理。”顾星朗不提意外,用积累了十年的强大心志予她希冀,“咱们便尽全力做到最好,女儿也会因这些努力,获得福报。”
阮雪音真有些被此言鼓舞,暗忖这般说出来也挺好,对话交心,往往比沉默管用。
日头在升落,昼夜在飞驰,六月朝着七月狂奔。
霁都界碑隐现的清晨,已是七月初,官道上一片葱郁,三百年皇城释放着巍峨气势。
城门未开,薛战策马上前,高喊“君上归来”。
这句话数日前在北境便被喊得震天响,再慢也该传回来了。
“你说咱们是得效仿檀萦,还是不需要”顾星朗问。
真正所问,是城门会不会开。阮雪音听得明白,答“不需要吧。同样的游戏玩儿第二次,没意思。旁人也罢了,他这般顶尖的棋手,必与君上一样,不但要赢结果,还要赢过程。”
“他会直接开门”
“他会直接开门。”
城门便在两人对答结束的尾处,悠悠敞开。吱嘎声甚重,显得不若从前庄严。
顾星朗眉微蹙,“这是没修妥当吧。”
阮雪音一叹,“赶出来的活儿,哪有几个好的。”
如此来回,如此语气,实在不像就要临大战。
而他们欣赏彼此的举重若轻,更在一次又一次携手并肩里,熟练了这样的举重若轻。
薛战回来请,随他而来的还有两列大祁禁军,银甲在晨曦中熠熠发光,映马匹毛色鲜亮,威风如昔。
“君上的战士们真从不叫人失望,无论何时都精神焕发。”阮雪音眯眼眺,由衷赞。
“不是我的了吧。否则不会这么快来迎。”
纪平若打定主意玩儿阳谋,明着斗,不会让神机营的兵士候在覆盎门内已经这时候了,他不信他还没瞧出禁军四营的站位。
阮雪音听见这话,凭着出色目力开始细察四营都着银甲,服装制式完全相同,差别只在袖口上孔雀蓝的纹样。
是骏马,她看清了。“屯骑营。”遂道。
薛战的屯骑营,应该说薛敞的屯骑营。
“厉害啊。”顾星朗道,赞的是纪平。
“你比较厉害。”阮雪音听懂,很快回。
顾星朗转头看她,“你总是对我太有信心,不好。”
“中肯之评。他有薛敞,你有薛战。想想这些年我们见过、经过的风浪,想想霍衍你有薛战,你会赢。”
顾星朗笑了,再转头屯骑营的兵士们已下马,个个跪拜“恭迎君上归来”
一切如昨,仿佛城内平宁,不存叛逆。
“这个时辰,你们倒候在覆盎门内,开门即至。”顾星朗令平身,笑盈盈。
“回君上的话,覆盎门塌、修葺完成之后,我等奉命守卫城门,日夜换班。开远门那头亦然”
回话的是彭望,薛战的副尉,当年鸣銮殿一役,阮雪音曾注意、应该说怀疑过他。1
“为何”顾星朗问。
“以防城门再出变故、再伤百姓”
顾星朗眯了眯眼,“变故”
“是纪平大人说三百年城门断无说倒就倒的道理,或有人做手脚、于国战时添乱,亦未可知遂谏言关闭城门、非必要不得打开,且让禁军各营轮流守卫,以保万全。”
二门同时倒塌,在顾星朗和阮雪音看来,纪平根本就是第一嫌疑人。偏他聪明得立即“贼喊捉贼”,还将后续应对做得如此漂亮,如此忠诚。
而阮仲告诉他们霁都城门自修葺后一直关闭,也因此有了合理解释非是发生了需要瞒天过海的变局、或者正进行着某种筹划,仅仅只为,在君上归来前保国都万全。
还是纪平听闻他归来,料得其父已败,以此作后路,为自己为家族,留一线生机呢
他脑内飞速演算,阮雪音自然也是。随后两人交换眼神,她默默表态没可能。其父已败,意味着整个纪氏的心思都已暴露在日光之下,你不会善罢甘休,他只能孤注一掷。
-他若真了解我,会知此刻退,还有活路。顾星朗眼神道。
-纵有活路,下场不会好,纪门荣耀不可能再延续;他这会儿还拿着些胜算,没有不搏之理。阮雪音眼神回。
她其实还有一句,忍着没说纪平若真了解他,从过去了解到今时,便更不可能退今日的顾星朗与十几二十岁时,已经不同。
“你刚说奉命,奉谁的命”与阮雪音交换完想法,顾星朗继续问。
“回君上,是宁王殿下”
朝中能做决断的是长公主和宁王。而照亲疏以及顾星朗走时留玉玺给淳月的事实看,长公主更在宁王之上。
高马上二人同时有些变了脸色。“长公主何在”阮雪音问。
“回禀君上皇后”彭望重重伏地,“长公主失踪于城门倒塌当晚,属下等办事不利,至今未能寻得纪平大人也是因此,认定二门之塌另有隐情,或藏阴谋”
于事件和种种说辞上彼此勾连、滴水不漏,真真假假叫人明知有破绽却寻不出纪平和顾星朗果然师出同门。阮雪音心中喟叹,旋即更加紧张
“淳风殿下呢”
彭望一怔,“当是在,宫里殿下千金之躯,非属下等能过问;长公主之事,若非禁军营得了命令搜寻,属下也无从知晓。”
此人看着五大三粗,倒会说话,有些心窍。而淳风一直在宫里这件事,也很奇怪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确切说是官职与战功,大可随便出入禁军营,此为方法;局面如此,她决不会毫无作为,定会奔走,此为动机。
必要且能够,她却不做,此为问题。
阮雪音心中计较,又问“纪齐将军同淳风殿下一起回来的吧,据闻在北境受了不轻的伤,可好些了”
纪齐与彭望同属屯骑营,她这样问,非常合理。
“回禀殿下,”彭望面露难色,“属下,亦许久没见过纪齐了。”
阮雪音与顾星朗眼神再换。
“府中养伤”这种事皇后问更妥当,阮雪音继续。
彭望摇头,“这便不得而知了。外有战事,国内亦经动荡,属下这些日子除奉命办差,不敢多问多打听。”
所有这期间没有出现的人,都可能陷入了与淳月一样的困境被软禁,或者,被杀。
宁王却没有
顾星朗终于开口“朕不在这些日子,朝会可如常举行”
“是纪平大人谏应一切照常,方为安定社稷、稳定民心之策。”
句句皆是纪平大人。
“那么今日也有。”且按惯例,正该此时,“宁王一人主持”
“回君上,宁王自覆盎门修缮完成、下令禁军轮值守卫后,便不堪连日重负,病倒了”
真是一个不留啊。
顾星朗手中缰绳再次握紧。
“府内养病”他迟迟不追,阮雪音只得接上。
“应,应当”彭望不确定。
照规矩,亲王不可能留宿宫中养病。这句答依然很完美。
所有人的处境都令人忧心,但危机,未必不是转机有些危机是被动,有些却是主动这些人中哪怕有一个或两个的消失,是主动,是策略比如淳风或宁王,还有小漠阮雪音默默想胜算便能大大增加。
而彭望终于意识到主君归来却迟迟不入国都,杵在这里问话,身后更有万千民众,手拿棍棒、鸦雀无声十足反常。
“请君上,入城。”他没想通,请得也便迟疑,种种表现在阮雪音看来真是老练至极。
顾星朗复笑起来,“彭将军可知朕从何处归来”
“属下不知。”
“猜猜”
当朝祁君温和而笑晏晏询问臣下的时候,最为慑人。彭望没抬头,却觉威压混在夏日晨风里自四面八方往身上聚。
“属下愚笨,不敢妄猜”
“北境。”顾星朗便自己答,声已变沉,倏然腾起滔天怒火,“苍梧政变,蔚君败逃,霍衍与上官宴反目,领兵南下袭我北境你们竟无所作为,闭门不出,还敢说是为民为社稷,是万全之策”
这一番先声夺人来得太突然,连阮雪音都没料到。
却真是精彩至极,以牙还牙釜底抽薪
彭望怔住,“属,属下不知。朝中并无通报,更无指令啊”
“这么大的事,朕当即便命了斥候返回霁都传信,掐算日子,怎么都该到了。纪平若收到消息却不反应,其罪之重,足以祸国论,祸国之罪,满门当诛”
这几句依然说得很大声,依然足教身后许多百姓听见。
可他哪里命过斥候传信呢
“属下知罪君上恕罪还请君上这便回銮,临朝听议,定夺军机”
“战事正酣,多一刻耽误都可能让我大祁的北境线南移,还定夺什么”
“是是”
“战事再起,戚广老将军已为国捐躯,彭将军身为屯骑营副尉,多年练兵带兵,如此关头,也该一展实力了。”
戚广出身祁西名门,却是个全无门户之见的忠直爽快人许多年前寒门出身的彭望得入屯骑营,正是因他举荐,后来表现出色屡受提拔,也有戚广之助虽隔千里,难得一见,据说彭望私底下尊戚广为老师。
顾星朗故意没表现出知道他们的私交。
彭望果然因这话僵住了身形,整个人伏在地面,如一块石。
“彭望听令”顾星朗趁热打铁。
“属下,在。”趴伏的人仍旧僵直,答得沉响,声却异样。
是在哽咽。
“即刻率屯骑营全员,前往北境支援”
“属下,遵旨”
1725 伐君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