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月的天气,差不多已到深处时节。
头顶上的阳光,如同金黄的麦浪一般柔柔的笼罩下来,落在沈浪的身上,像是为他镀了一层战神的金衣。
举手投足,如同神降。一身的风采,灼灼其华,眉眼精致,宛若天人,却又在不经意散发着淡淡的尊贵与桀骜。
慵懒中,更透着一丝犀利的危险,风流中自有一股说一不二的内敛霸气。
这样的人,是天生的王者!
金世明顿时激动了,从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男人,果真是他的儿子不假!
“皇儿!”
他喊出声,紧跑两步上前,伸出手,想要拥抱一下这个二十多来第一次见面的儿子,却又在沈浪冷冷冰冰的眼神注视下,讪讪的收回了手,改为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肩膀。
因为身高的关系,他比沈浪矮一些,这个动作做起来,略显滑稽。
婉溪嘴角抽搐着,这哪里像是儿子跟老子?倒像是年老的奴才跟离家多年的主子相见。
金世明完全没有这层觉悟。儿子终于归来,他倍感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皇儿,一路辛苦了。你皇娘呢?”他问,踮起脚尖,越过沈浪的肩头向身后的马车看去,沈浪没有回答。
他垂了眼眸,敛去了浑身的冷漠,身子轻轻一侧,让过他,拉了婉溪就走。
“沈浪!”
风沁喊了一声,沈浪停下脚步,金世明似是想到什么,身子顿时摇晃。
风沁叹口气:“皇兄,皇姐她……已经死了。”
紧紧的十指,攥起在长长的袍袖中,那个绝色天香,风采绝伦的女子,从今以后,只能用来怀念。
“什么?玉儿她……”
金世明身形一晃,脸色惨白的就要晕倒。
身边随身太监见势不妙急忙扶上,风沁苦涩的道,“皇兄,皇姐在临死之前,托我转告皇兄一句话,她说,她没有背叛你。”
这一句,风沁给出了好几种意思。
一是肉体上的背叛,二是精神上的背叛,或者两者都有。
金世明苍白着脸。
初见皇儿的喜悦,让他瞬间年轻了十几岁,可这心爱女人的噩耗,又让他瞬间老了几十岁。
几乎是眨眼间,他头上的发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见白。
古有一夜见白头,伤极悲极。
今亲眼所见,婉溪心神震动,备感凄凉。
为什么,有些人,有些情,直到死,才能学会去珍惜,去缅怀?
朔月皇室唯一皇子归来,月皇帝金世明大赦天下,择吉日,开皇祠,正皇子身份,时间选在了一月之后,初冬之始。
婉溪算了算日子,正是冬至那一日。
她眉梢跳了跳,总觉得这一日不太好,古有冬至给死去的亲人送寒衣一说,也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习俗?
但转念一想,既然金世明这么选择了,肯定有他的想法,她一外来之人,还是不要多事的好。
金世明对这个流落多年,才终于归来的儿子格外的看重。不仅赐了他太子东宫当作府邸,更是赐下了数不清的绫罗绸缎,一时盛宠,便连身为储君的风沁都比不上。很明显,金世明是要打算将沈浪缺失这么多年的父爱一并补上了。
“喂,你说,那老头儿这么讨好你,会不会在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你?”
御花园的水塘前,婉溪裹了一身貂皮兔毛的大衣,懒洋洋的问着沈浪。
沈浪瞄她一眼,摇头道:“不会!”
伸手将她拉过,她原本就长得胖,这下又穿了这么一身毛茸茸的衣服,越发的像个圆球了。不过,她是他喜欢的女人,就算是真变成一个圆球,他也喜欢。
“你怎么确定就不会?照这个样子,这个很有可能啊!”
婉溪伸手圈了他的脖子,理所当然的顺着这层思路往下说着,“你看,那老头儿没有孩子,只你这么一个儿子。然后,虽然说风沁是朔月储君,但到底应该是儿子比兄弟亲吧?所以,依我的分析,他很有可能,在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你呢!”
“别胡说八道,隔墙有耳,小心祸从口出。”
沈浪点她一记俏鼻,无度的骄宠着她。
皇宫黑暗,依她这般的性子,还是要小心一些的好。
“什么什么嘛!我哪有胡说八道了?你看,这事情明明就是明摆着的,你那父皇……”
婉溪不依的争辩着,却突然顿住了话音,口吃的道:“皇,皇上?”
沈浪“嗖”转身,金世明一身龙袍,一头银发的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萧瑟的秋风吹过,树叶打着旋儿的从他头顶落下,又为他添了一份垂暮的伤感。
沈浪张了张嘴,放下婉溪起了身,俊逸的脸色平淡无波:“你来做什么?”
神色之间,无半分的恭敬。
金世明眸光一黯,随之又抖搂精神道:“父皇来看看你,回宫这些天,吃的住的,还习惯吗?”
他就这么一个孩子,却不明白,这孩子回来这么多天一点也不与他亲近。
无论他如何示好,沈浪总是冷冷漠漠,对他,甚至比对陌生人还要陌生。
面对这样的孩子,金世明甚至不知该要如何相处。
“我若说住得不习惯,皇上会怎么做?”
沈浪冷声反问,与金良玉一双极其相似的眼睛,挑着微微的暗光。
婉溪拉了他一下,“沈浪,不要这样说话。”到底是一个步入迟暮之年的老人,这样说,会伤了他的心的。
“哼!不这样说,要怎么说?他要真的爱我娘,就不该让我去和亲!”
沈浪甩开婉溪,话里的冷意,虽然没有多么的狠,但是,他到底还是有怨言的。
金世明身子一颤,闭上了眼睛,“皇儿,你到底还是怪父皇的,对不对?”
他的儿子,他唯一的亲生儿子,到底还是不可避免的因为玉儿的死,而恨上了他。
“怪你?我难道不应该怪你吗?我娘被韦皓一囚,便是二十年,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她临死都不能忘你,你那个时候又在干什么?一国之君,左拥右抱,美人江山,你统统都有了,我娘呢?她将一生最美好的年华都给了你,都给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囚室,难道我替我娘恨你一些,不应该吗?”
沈浪冷着脸色,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金世明猛的倒退一步,脸色越发难看,身后的贴身太监张福急忙扶住他,以哀求的语气对着沈浪说道:“皇子殿下,皇上身体不适,求殿下不要再生皇上的气了。”
两头都是他的主子,他心疼那个都不对。
可是金世明,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心,到底还是偏向皇上的。
“张公公!我皇家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阉人来多嘴多舌了?!”
沈浪犀利的冷喝一声,婉溪皱眉,这小子说话越来越不懂艺术了。
正要再提醒一下,张福已经老脸惨白的跪倒在地,声音瞬间像是从阎王殿里飘出来的一般:“殿下恕罪,老奴知错。”
皇上已经老了,他也早就老得不中用了。
看来,也是时候找个机会告老还乡了。
“张福,你,起来。”
金世明眼里含着泪,颤巍巍的弯下身子,亲手将张福扶起。张福顿时间老泪纵横,“皇上,老奴身份卑贱,不敢劳烦皇上。”
他作势要躲开金世明相扶的手,金世明摇摇头,“张福,都是朕不好,朕错了!当年,确实是朕负了她,朕对不起她……现如今,皇儿怨朕,朕无话!”
“皇上……”
张福激动,一主一仆,两个老人,相互扶持着哭成一团。
婉溪心里不忍,“沈浪,你就原谅他好不好?人无完人,谁也有错。再说当年的事情,你也不太清楚,或者是你娘心甘情愿要去和亲呢?”
沈浪身形一震,倔强的听不进去:“不管如何,娘已经死了!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用力的一甩袖子,离开这片让人窒息的天地。
“皇上,请先回去,沈浪那里,我会照顾的。”
婉溪无奈,匆匆向着金世明施了一礼,便急急追着沈浪而去。
张福老眼浑浊的看着:“皇上,这个女孩子……”
金世明点点头,“她是蓝侍卫的孩子。”
“蓝靖云?!”
张福愕然,喃喃道,“怪不得有些眼熟。”
金世明道:“是!当年他护着皇姐去往和亲,后来便传出蓝侍卫不幸身死的消息。再后来……蓝侍卫改名蓝一,自宫净身,后来伺机进入皇宫暗中保护皇姐,还有皇儿,没想到,却成就了今天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太监蓝一公公。”
张福:“……”
“原来,蓝侍卫是如何的忠心侍主,皇上,打算怎么待他?”
擦了把浑浊的眼泪。
从前那个风姿卓然的蓝靖云蓝侍卫,没想到,却是为了保家卫国,心甘情愿的自宫净身,这得是多大的勇气?
金世明叹口气:“等过些日子,将他接回朔月,赐他国公之位吧!至于他的女儿……”金世明犹豫一下,坚定的道,“赐义成公主!”
张福顿时惊道:“皇上,这不妥吧?”
“为何不妥?”金世明问,“朕膝下只有一个亲生儿子,赐她公主,荣华富贵一生,又岂会委屈了她?”
“皇上,这不是委屈不委屈的事。”张福抹了把冷汗,道:“依老奴所见,这位婉溪姑娘,明显已不是处子之身,但她却与皇子殿下走得这么般,而且彼此之间毫无避讳,依老奴看,他们两人,很可能已经行了周公之事……”
张福犹豫着,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张福不明白,皇上若真要赐蓝一的女儿为公主,那么皇子又该怎么办?
“好了,这事你不用再说,朕自有定夺!”
金世明一罢手,不容拒绝的定下了这件事。
区区一个阉人的女儿,又怎配得上他唯一的儿子?
顿了顿,又道:“张福,此事不许在皇儿面前提起。以免节外生枝。”
“是,皇上,老奴明白。”
张福喏喏有声,心下叹一声。
自古天家无亲情,这话,果然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