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道观很顺利,门口的禁军武士仿佛集体被梅超风挠瞎了眼似的,浑然无视李素,任由李素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道观。
很有意思的小细节。
自从李素从西州回到长安后,很多东西似乎都有了或多或少的变化,这种变化隐藏在事物的表面下,不仔细琢磨看不出来,一旦身临其境,立马觉得不一样。
比如李素与东阳之间横着的那道天堑,不知不觉间,这道天堑似乎变小了,变窄了。
想了很久,李素也想明白了。
在西州生死线上蹚了一个来回后,李世民大抵也想通了,一来李素与东阳的私情早已过了风声,二来,一个愿意豁命守住大唐城池的忠心臣子,又与自己的女儿两情相悦,因为这个臣子的豁命以赴,盘活了大唐整个西面战略的棋局,其作用远比拿公主和亲大多了,更何况,东阳已出家,严格来说算不得天家的人了,既如此,有些事情何不睁只眼闭只眼,给君臣之间彼此留点体面?
所以,李素今日能够大摇大摆走进道观。
只不过,“体面”是属于君臣彼此的,大家都需要体面,李世民睁只眼闭只眼了,李素也知道自己不能做得太出格,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事情只消干一次,李素相信李世民绝对会一巴掌把他扇进十八层地狱。
大家都要脸面的,皇帝尤其要脸,李素与东阳之间那道跨不过去的天堑看似消失了,然而,天堑却永远横在李素和东阳的心里。
道观内部其实与当初的公主府一般无二,改建的只是外面的门庭,里面基本没有太大的改变,府内前庭多了一尊大铜香炉,曾经的公主府前堂撤去了许多奢华的装饰,正面立起了金身三清老君像,老君像前摆着一张大香案,中间孤零零摆着一个裹着黄缎子的蒲团,除此再无其他。
李素走进堂内,仰头看着三尊三清老君像,静静看了很久。
堂上老君大约一丈多高,宝相庄严,目光慈悲,头微微垂着,以神明俯视芸芸众生的姿态,静静看着世间的悲喜离合。
李素在堂内站了很久,忽然朝老君像深深一礼。
李素并没有信仰,无论佛与道,他也说不清为何要行这一礼,只是觉得应该行礼。
无论信与不信,只要这个宗教是引人向善的,便值得尊敬。
行礼过后,李素绕过堂前老君像,穿过前堂直行,然后便是曾经公主府的后花园。
这里跟以往更无区别,基本还是当年的面貌,花园里的花开得很娇艳,炎炎夏日的热风吹送,带着几分暖暖的香气。
花园占地很大,走了一会儿才走出来,接着便是一片大池塘,池塘边一条水榭直通池塘中心的凉亭,水面上铺满了翠绿的荷叶,荷叶的缝隙处,开满了一朵朵白色红色的荷花,衬映着一声声蛙叫蝉鸣,简简单单的布局竟透出一股浓浓的雅趣。
李素眯着眼朝水面凉亭望去,却见一条袅娜人影托着香腮,正痴痴盯着水面发呆,不知想什么心事。
李素露出笑容,刚准备抬步朝凉亭走去,耳畔却冷不丁传来一声娇叱。
“奸贼!看剑!”
声音来自身后,李素大吃一惊,身体却做出下意识的反应,飞快朝左侧横移半步,然后赶紧回头。
却见一位艳丽的宫装少女横眉怒目瞪着他,嘴里说着“看剑”,其实两手空空,根本看不到剑。
李素的笑脸立马变成了苦脸。
“高阳公主殿下,你我也算是老相识了,多年不见,何必见面就戏弄我?”
身后宫装丽人正是三年多未见的高阳公主,当初李素出主意帮东阳避婚,装神弄鬼上了一出“阴兵过境”的好戏,闹得整个长安鸡飞狗跳,君臣变色,而高阳公主,却正是这出好戏的参与者,从那以后她与李素的关系扶摇直上,变得非常融洽,尽管偶尔也摆一摆公主架子,或是露出刁蛮跋扈的本色,总的来说,与李素的交情也算很不错了。
此刻的高阳却根本看不出交情不错的样子,气鼓鼓地瞪着李素,眼中的怒火连瞎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呸!谁跟你老相识了?谁戏弄你了?你若再不走,我真拿剑刺你!”高阳怒道。
李素万分不解,这副架势很眼熟,只有债主才能摆得如此理直气壮,回想自己离家三年,难道……
于是李素露出惴惴不安的表情,小心地道:“我家欠你钱了?”
“没有!”高阳硬邦邦地道。
没欠钱就好,没欠钱李素胆气便壮了,公主怎样?照样不尿她那一壶!
“没欠你钱,你凶什么凶?有病快去吃药。”李素很不客气地顶了上去。
“你……好你个混帐,西州去了三年,只不过多杀了几个贼子,胆气壮了是不是?今日本宫与你拼了!”
说完高阳很没形象地挽起长袖,准备动武。
动静闹大了,凉亭里发呆的东阳自然也听到了,见高阳和李素对峙起来,吓得东阳慌了神,也顾不得什么出家人的淡定了,一路从凉亭小跑过来。
“皇妹住手,不得无礼!”东阳边跑边唤道。
跑到二人中间,东阳微微喘气,先朝李素投去一记歉意的目光,转过身瞪着高阳道:“皇妹你胡闹什么!李……李县侯来拜会我,你为何无缘无故动怒?天家仪态体统都不顾了么?”
高阳狠狠剜了李素一眼,怒道:“这小子去西州三年,回长安多少日子了,总共才见过皇姐你几次?我这是为皇姐你鸣不平,帮你教训这混帐!”
东阳哭笑不得:“你……你怎知他没来见过我?我与他见面莫非定要当着你的面才算见过吗?”
高阳顿时语滞,想了想,这通火确实发得没道理,自己只见皇姐每日诵经静修,郁郁不乐的样子,日子定是过得不快活的,可是……诵经以外的时间,谁知皇姐与这姓李的偷偷相会过几次?人家卿卿我我的时光,怎会让自己看见?
没道理归没道理,高阳还是拉不下脸来一个“转怒为喜”,只好嘴硬道:“反正……反正我没看见,就,就不作数!嗯,这姓李的不是好人,皇姐你以后离他远一点!”
李素在旁边冷哼道:“你没看见就不作数?你是我们的鸳鸯枕还是锦绣被啊?”
这话一出口,不仅东阳大羞,咬着银牙狠狠掐了他一把,连刁蛮如高阳者,也飞快红了脸,呸了一声,嘴里连连骂着“登徒子”。
李素伸了伸懒腰,指了指前面池塘水面上的凉亭道:“天热得邪性,还有心情发无名火,公主殿下真够闲的,真闲得慌不如去亭子里坐一坐,弄一碗小碎冰来,你一口啊我一口,我一口啊又是我一口……”
二女同时噗嗤一声笑了,高阳呸了一声,笑道:“什么便宜你都占齐了,连嚼个小碎冰都不忘占便宜,不去!不想跟你这种人坐一亭子里!”
李素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道:“十瓶桂花味的香水,换今日的和平相处,咋样?”
高阳杏眼一亮,板着脸道:“二十瓶!”
“就十瓶,再拿俏可就改了啊,改屎味的香水,香中有臭,臭里带香,让你欲罢不能……”
高阳呆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攥起小粉拳一路将李素追杀到凉亭内。
…………
…………
三年未见,大家都变了不少,唯独东阳的日子仍是一成不变,除了诵经便是风雨无阻地坐在河滩边等他,或者在自家的凉亭里看着池塘的荷花发呆,悄悄想心事。
高阳也变了。
如今她已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而且终究也没逃过李世民的魔掌,去年李世民下旨,将她尚予房玄龄的次子房遗爱,这一对古今最富盛名的夫妻终于还是生活在了一起。
高阳如今的装扮也变了,以前那个梳着双角抓髻,蹦蹦跳跳蛮横得不行的小姑娘,如今黑发盘成了云髻,额间贴上了菱形花钿,唇间抹上淡彩,眉眼里仍能找到几分当年刁蛮的神采,可是性格却……
好吧,其实性格还是跟当年一样刁蛮,甚至犹有过之。
高阳与房遗爱……这对千古著名的夫妻实在令李素很好奇,忍不住想八卦一下。
“公主殿下,听说你嫁人了,而且嫁的是房相之子,实在可喜可贺……”李素装模作样拱了拱手。
高阳瞥了他一眼,哼道:“难得听你说了一句人话。”
“你错了,我刚才这句依然不是人话,我的意思是,你出嫁时幸好我在西州,免了好大一份贺礼,我的钱袋避过了一场飞来横祸,我在为自己的钱袋可喜可贺……”
“你!欺人太甚!”高阳暴走了,瞬间变身美少女战士,小小凉亭内顿时飞沙走石,昏天黑地。
苦了东阳,左拉右劝,好半天才劝住了暴走的高阳,扭过头看着李素,叹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李素见高阳怒气冲冲的样子,笑道:“好吧,从现在开始我说人话……我与公主殿下勉强算朋友吧,作为朋友,问句不该问的话,……公主殿下与房相之子恩爱么?”
高阳怒道:“说话就说话,没事你提那个家伙做甚?好不容易跑到皇姐这里散心,非要提起这人招我嫌恶,你存心的?”
李素暗暗叹气。
历史,还是没走偏,高阳与房遗爱终究没有夫妻之情,别的夫妻没有情分,凑合也能过日子,这对夫妻没有情分,可就闹出了大动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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