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活得潇洒惬意的人,厚待的不止是自己和亲人,有能力的前提下,多惠泽周围的人,收获的绝不仅仅只是心理上的满足,哪怕不从善良的角度上说,就算是功利性质吧,对周围的人好一点也是没有坏处的。
李家部曲都是与李素同生共死过的袍泽,百战余生,浴血归故,李素给了他们一个平静幸福的生活,对厌倦了沙场征战的老兵们来说,如今的生活已是做梦都不敢想的美好归宿。反过来,李素能得到这群老兵们的拥戴和保护,一声令下便是刀山火海也毫不犹豫蹚个来回,家里有这么一批人,对李素何尝不是更大的福分?
主仆也好,袍泽也好,什么关系无所谓,重要的是情分,重要的是遇到彼此后各自的庆幸。
扔给方老五等人一个潇洒的背影,李素负手慢悠悠踱进了前院。
前院的银杏树早在入秋便已渐渐萧瑟,树干上只剩一堆杂乱的枝条,迎着寒风轻轻招展。
李素走进前院,正打算进屋暖暖身子,突然听到背后传来轻碎的脚步声,武氏熟悉的声音传来。
“侯爷为何拒绝魏王?”
李素头也没回道:“你不觉得他的长相和气质和我很不搭吗?如此丰神俊秀的我,辅佐一个又矮又丑的死胖子,别人会嘲笑我没有品位的……”
武氏:“…………”
身后没了声响,李素停下脚步,转过身,笑看着她:“记住,不论任何朝代,终归都是一个看脸的世界……”
武氏哭笑不得:“侯爷,您……莫闹了行吗?”
李素正色道:“谁闹了?有一张好看的脸多么重要,正所谓‘英俊者多助,丑陋者寡助”,你看,那个死胖子想必今天就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回家一定痛定思痛开始减肥磨皮敷蛋清了……“
武氏噗嗤一笑,笑靥娇媚,如寒冬里绽开的腊梅,清澈明亮的美眸水波流转,连李素都情不自禁心旌一荡。
见李素微微失神的模样,武氏愈发得意,娇嗔似的白了他一眼,道:“侯爷可真是大唐权贵里的异类,就连选择辅佐皇子也得先挑脸,那些长得丑的皇子上哪说理去?“
见武氏风情妩媚的美眸盯着他,李素干笑两声赶紧扭过头去。
这女人又开始作妖了,不能给她好脸色,否则自己就成了她嘴里的唐僧肉,可以肯定的是,这女妖精绝对没有拖延症,不用等水烧开,说吃就吃,骨头渣都不留。
李素的反应令武氏有些失落,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两年也渐渐懂得“进退”二字的重要,于是很快调整了心态,正色道:“侯爷,恕奴婢无礼,侯爷今日拒绝魏王泰的拉拢,可能……有些不智。”
李素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道:“‘不智’?嗯,你说说,为何不智?”
武氏也不忸怩,落落大方道:“自李承乾谋反事败,贬谪黔州后,陛下一直未立新太子,长安城内暗流涌动,想必揣测圣意的朝臣和世家门阀必然不少,毕竟立下新太子后,朝堂势力将会面临一番大调整,而新太子的人选,对朝臣和门阀来说,却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必然是魏王李泰,无论是从长幼嫡庶顺序,还是如今魏王在朝野中的人脉,或是陛下的圣眷,魏王李泰都是理所当然的唯一人选……”
看着李素平静的脸庞,武氏轻轻叹息道:“陛下立魏王泰是迟早的事,今日魏王亲自上门拉拢侯爷,说明他对侯爷甚为器重,若侯爷今日答应下来,果断投了他,李家既有英国公为靠山,又得两代帝王荣宠,若干年后位极人臣亦翘首可期,侯爷向来高瞻明断,从腾达之日开始便为李家谋万世之业,为何今日却行此下策,拒魏王于千里之外?恕奴婢愚钝,实在看不懂侯爷所思所想,还请侯爷为奴婢解惑。”
一番话说得诚挚真切,李素心中暗叹。
如果,这个女人真能为自己效忠一生,对自己和整个李家来说,自是万幸之事,可惜,他和她只有短暂同路的缘分,未来遇到岔路,他和她必然是分道扬镳的结局,大家走的路,终归不同。
看着武氏带着几分焦急的脸,李素笑了笑,道:“你说的确实有道理,若魏王确定已是未来的大唐太子,我今日所为,已是取死之道,不过……咱们回到问题的源头,你觉得魏王李泰……果真是未来大唐太子的唯一人选么?”
武氏猛地抬头,盯着李素平静的脸,神情渐渐露出震惊之色、
“侯爷,您的意思难道是……”
李素笑道:“我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你,凡事不可说得太绝对,众所周知的事情,不一定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也许它有一个令天下人意想不到的结果。”
看着武氏怔怔的表情,李素朝她一笑,然后转身朝屋子走去。
“侯爷留步!”武氏急忙唤道。
李素停下脚步,静静地看着她。
武氏脸孔涨得通红,带着几分急切道:“侯爷恕罪,奴婢愚钝,越来越不明白了,还请侯爷提点几句……”
李素叹了口气,道:“陛下立谁为太子,此事对你很重要么?你为何如此着急?”
武氏苦笑:“奴婢急的不是立谁当太子,那些事离奴婢太远,而且毫无干系,奴婢急的是自己,自小奴婢便常以智谋而傲,认识侯爷后,奴婢发现自己所傲者在侯爷面前根本就是个笑话,侯爷所思所想胜奴婢百十倍,奴婢竭尽全力才能勉强跟得上,可是今日,侯爷言中之意却分明提示太子另有人选,奴婢百思不解,不得不惶恐至极,也不知是奴婢认识侯爷后自己越变越笨,还是朝堂的水越来越浑浊,奴婢越来越看不懂……”
幽幽一声叹息,武氏凄苦道:“若奴婢所思皆错,那么奴婢留在侯爷身边还有什么意义?若奴婢只是一个目光短浅不识时势的粗鄙村妇,奴婢有何颜面留在侯府?此事侯爷若不能为奴婢解惑,奴婢在侯府内……实在不知如何自处了。”
李素恍然。
看来立新太子的谜团令武氏开始怀疑人生了,自身存在的价值被一再的否定,难怪如此凄苦惶然,她已不年轻,随着年岁愈长,她的容貌也越来越难俘获男人的心了,唯一所恃者只有自己的智谋,如果连智谋也被一否再否,武氏又有一颗不甘平凡的野心,如今赫然发觉自己的本事配不上野心,只怕想死的念头都有了。
李素叹了口气,如果这个女人若干年后会成为自己的敌人,那么此时此刻只消再狠狠打击她一次,她以后的人生轨迹恐怕截然不同,大抵会泯然于俗世,碌碌而终,李素自己从此亦可少了一个后患。
然而,一个原本应该光芒万丈,挥斥方遒的巾帼豪杰,只因为认识了自己这个原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而从此变成了一个庸碌平凡的俗女子,李素总觉得心中不忍,没有原因,就是觉得不忍。
真正的人上人,无论遇到任何打压,但凡有一个契机,终究还是会绽放出应有的光芒。
李素想了想,缓缓道:“武姑娘,有时候想事情不能只站在自己的角度,那样有失偏颇,你我皆凡人,无法像神灵那般穿透迷雾,洞悉人心,所以,我们想问题不仅自己想,还得学会易地而处,将心比心,试着站在别人的角度想想,如果是他遇到了这件事,该如何处置。”
武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素笑道:“看来你还是不太明白,我把话说得更直白点吧,如果你是当今天子,当你创下了一个远迈古今的盛世基业,那么,你选择下一任皇帝人选时,希望选一个怎样的皇子来继承皇位,将这大好盛世继续发扬下去,而致千秋万世不衰?”
武氏不假思索地道:“奴婢若为……天子,必选盛气之君,既有吞吐天地之志,又有开疆辟土之心,将大唐的疆土版图一直延伸,扩展,目之所及,皆为唐土。”
李素笑了:“想法是好的,说得也很豪迈,可以说,历朝历代的帝王在临终前,想必都希望下一任的帝王比自己更争气,能开创一个强于自己的盛世,把自己的江山版图更扩张几分,可是,愿望只是愿望,世上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的,尤其是帝王家,想扩张,想开疆,首先要对自己的江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吞吐天地的志向是必须有实力来支撑的,许愿之前不妨先掰着手指算算账,国库剩下多少粮草,有生之年发动过多少战争,百姓男丁还剩多少,抽调男丁征战天下,谁来种田,谁来纺布,不断的征伐邻国,会不会引起恶劣的反弹效果,如果不断发动战争,国库能不能支撑得住流水般的粮草钱财花销,穷兵黩武之君会不会引发国中民怨,等等……”
看着武氏错愕的表情,李素笑道:“这些还是只是对外的,还要考虑国内朝堂之中,若选了自己中意的皇子当皇帝,朝臣们会如何反应,朝中权力如何分配,朝局如何平衡,新旧交替过程如何平稳过渡,如何拉拢或打压权臣等等,……你看,选个皇子当皇帝,不是那么想当然的事吧?要考虑的方方面面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更多些?”
“……把这些都考虑到了以后,你不妨再站在当今天子的立场上想想,如果你要在诸皇子中选定一人当太子,选择谁的风险比较小一点,新旧交替的阻力也小一点,能够更好地守护好这座江山,使之国祚延连千秋万世而不衰。”
武氏似有所悟,神情渐渐凝重,垂头蹙眉沉思起来。
一阵寒风拂过,李素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裹了裹身上的裘皮,想转身回屋子暖暖,然而看到武氏伫立在寒风中浑然不觉,自顾陷入沉思的模样,李素只好叹了口气,舍命陪这个女人一起吹冷风。
如此尽心尽力培养和教导一个未来很可能成为敌人的女人,李素想想都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啊……
良久,武氏忽然抬起头,试探着道:“侯爷,奴婢有点想法……”
“有想法就说,语速最好快一点,把我弄着凉了你赔不起。”
武氏嘴角一勾,随即正色道:“是,奴婢在想,……当今天子或许需要下一任帝王开疆辟土,但他更需要的,是‘守成’,将这些年打下的江山好好守住。”
李素挑了挑眉:“此话何解?”
武氏轻轻道:“不知侯爷可曾算过,自陛下贞观元年登基到如今,大唐总共经历了多少次征战?”
李素笑道:“这我可没算过。”
武氏轻声道:“奴婢也算得不仔细,但是能估个大致之数,自贞观元年起,大唐的敌人先后有DONG.突厥,西突厥,吐谷浑,薛延陀,吐蕃,回纥等等,发动的国战大小不下百次,每次皆是成千上万的关中子弟伤亡,关中地大,却丁户缺损,沃野良田无人耕种,千户村妇独撑贫寒,征战,令大唐百姓大伤元气,这一点,想必陛下亦很清楚,他更清楚,大唐自他之后,应该休养生息,与民喘息,积累了数十年的底蕴后才能再图疆土……”
“而魏王李泰,性傲清高,恃才量狭,虽博学却不知疾苦,虽渊厚却失之自负,这样的人若一生只做学问,醉风月,可为一代名士,但若为帝王,则必丧权失土,步隋炀帝之后尘,陛下当有所思量。”
李素朝她赞赏地笑了笑:“想通了就好,世事如迷雾,一念豁达,则万念豁达,现在你再想想,大唐未来的太子,果真一定是魏王吗?他果真是唯一的合适的人选吗?”
武氏神情迷惘地摇摇头。
分析到这里,武氏也渐渐明白了。
“所以,侯爷才会拒绝魏王的拉拢,因为侯爷看准了未来的大唐太子不是他?”
李素没有回答,而是笑道:“行了,今日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也说够了,记住了,都是你说的,我可什么都没说……”
武氏一滞,随即小心翼翼地朝他扔了一记似喜还嗔的白眼。
“侯爷怕奴婢出去乱说不成?奴婢还有一事想不通,若陛下属意的太子人选不是魏王,那会是谁?虽说陛下有十几个皇子,可是,恕奴婢直言,那些皇子的品性实在是……,相比之下,魏王已经算是很不错了,又是嫡出,若陛下另立他人,则又破坏了长幼嫡庶的法度,陛下难道不怕天下人议论么?”
李素显然已无心情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有些话非要说深说透,未免太没意思,隔着一层窗户纸,你朦胧我朦胧,世界多么美好,何必非要捅破?
抬头看了看天色,李素喃喃道:“这该死的天色,越来越冷了,我要的煤炭怎么还不来?难道派出去找煤的人被当地土著逮住当了黑煤窑苦力?”
一边说,李素一边迈步往屋子里走,对身后仍旧呆立的武氏却招呼都没打,径自进了屋。
武氏是个聪明的女子,看李素的态度便知他不愿多说了,但她仍呆呆地站在院子中,迎着凛冽的寒风陷入沉思,朱唇轻启喃喃自语。
“不是魏王……会是谁呢?若立长,除了魏王便是吴王李恪,可他是庶出,而且还有隋杨血脉,满朝文武怎肯答应?若立嫡,除了李承乾和魏王李泰,便只剩下一个晋王李治是嫡出,可他才十五岁呀,而且听说性子懦弱,庸碌无为,毫无君王气象,陛下怎么可能立他为太子?”
终究是个聪慧的女人,武氏蹙眉思索许久,忽然想到这一年来李素与晋王李治的来往颇为频繁,而且交情越来越深,晋王和晋阳公主兄妹如今已成了李家的常客……
想到这里,武氏悚然一惊,神情变得无比惊讶,失声道:“难道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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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向大家报喜,生了个大胖小子,六斤八两,母子平安健康,初为人父,有很多感慨,抽空发一些与本书无关的碎语片言与诸君分享。这些天累得想哭,儿子哭闹不止,每时每刻都要有人抱着,直到昨晚才渐渐乖巧安静了些,今天起渐渐恢复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