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依旧熙熙攘攘,繁华似锦,朝堂与市井每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朝堂大臣为某项国策的制定吵得面红耳赤,市井百姓为两尺麻布的价格争得壮怀激烈,一切都在这种吵闹却平静的状态里日复一日,波澜不惊。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平静无波的表象下,隐藏着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贞观十七年,这一年的中秋过得平淡如水,仍和往年一样,皇帝赐宴群臣,送菊花,送礼品,各大豪门家主聚集家人,包下园子,遍请同僚好友游园作乐,长安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园子倒了霉,早被各大豪门预定一空,尤其是长安城内的曲江园和原属皇林的南苑,更是被顶级豪门提前一个月竞相争抢,为了脸面也好,为了炫耀也好,能包下曲江池或南苑似乎已成了身份和话语权的象征。
到了晚上,游园的客人渐渐散去,豪门大户的家人聚在一起饮酒赏月,文化高一点的大户即兴吟几首诗以添雅趣,文化低一点的诸如程咬金牛进达等武将家,则在月光下舞刀弄棒,虎虎生风,温馨祥和的全家赏月活动生生被搞得如同万马军中斩将夺旗般杀气腾腾。
怎么过都好,都应景,月亮就挂在天上,家里关上门,你爱怎么赏就怎么赏,无论用任何方式赏都可以。
…………
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黄昏时分,仍是长安东市某条不知名的暗巷内。
称心穿着一袭素净的长衫,眉目带着几许惧意,垂头立在巷子中间,巷子尽头,王直的身躯和脸庞隐藏在看不见的阴暗处,仿如鬼魅,连说话似乎都带着阵阵阴风。
“约好每月月中定时来报太子动向,为何昨日失约了?”王直冷冷问道。
称心瘦弱的肩头一缩,惶然道:“贵人见谅,昨日是中秋,太子殿下邀友赏月,命奴作陪,从下午到晚上不得闲暇,实在无法脱身来见……”
王直点点头:“倒也是实情,罢了,称心,我且问你,最近太子有何异常动向?”
称心肩头微微一颤,垂头恭声道:“太子最近杜绝了女色,白日潜心读书,每晚邀友饮宴,奴实在看不出有何异常。”
王直藏在暗处的眉头微微一皱,神情有些狐疑地扫了他一眼。
“白天读书,晚上饮宴?陛下已动了易储之念,虽然暂且按捺下去,但并未打消,这个时候太子竟然一点也不急,反而浑若无事般邀友饮宴,除此别无动作,称心,你当我好哄骗么?”
王直的语气带了几分怒气,称心被吓得花容失色,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犹豫片刻,雪白的贝齿狠狠一咬,坚持道:“贵人多疑了,太子委实没有任何动作,以奴看来,太子白日读书,晚上饮宴,与友人谈古论今,应是太子决意痛改前非,连东宫诸多属臣都倍感欣慰,若太子坚持下去,不消半年,必能打消陛下易储之念,太子的位置也就坐得安稳了……”
王直冷笑:“太子每晚所邀者何人?”
称心一呆,脸色顿时有些苍白。
王直冷冷一哼,语气森然道:“怎么?你是记不起来了,还是根本不想说?”
称心神情惶然,道:“所邀者三人,杜相之子杜荷,汉王李元昌,长广公主之子赵节……”
“他们果真只是谈古论今?”
称心摇头:“这个奴真的不知,每晚太子殿下将酒宴设于湖心凉亭内,摒退所有宫女宦官,连奴也被挥退,任何人不得接近,奴实在无法得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王直冷笑:“谈古论今谈得如此鬼鬼祟祟,我倒是生平仅闻。”
见称心惧意颇深的可怜模样,王直心一软,叹道:“称心,我知你不愿过这种两面三刀的日子,其实我也不忍见你这么痛苦,好在万事终归有尽头,过了这道关口,你以后也不必再这样痛苦过下去了,事毕我会给你足够享用一生的钱财,为你在家乡买地置屋,做个太平富家翁终老一生,当是补偿你这几年的痛苦,也表示一下我这几年的歉意……”
称心垂头唯唯应是,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
王直心情愈发沉重,连他这个粗人都看出来,称心已陷进去很深了,以前或许是身不由己,如今已是心不由己。
不知什么时候,巷子阴暗的角落里,王直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称心仍痴痴站在原地,抑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白净的脸颊蜿蜒而下。
李承乾每晚湖心凉亭所谓的邀友饮宴,称心并非全不知情。
他是李承乾最信任的人,李承乾纵有隐瞒,称心却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出大概,越明白真相,称心越心寒。
他知道李承乾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拉都拉不回的不归路,这条路的结局或许辉煌一生,但更大的可能却是人头落地,连他这个出身太常寺的乐童都看得出,区区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聚拢一起商议造反,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件事。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李承乾看不清楚,他每天都处于兴奋之中,每天都在兴致勃勃地盘算造反逼宫,以为效法他的父皇便能成功且漂亮地再次复制一出玄武门的戏码。
千古以还,玄武门之变的戏码,演成功的只有一出,容不下第二次。
称心今天对王直说了谎。
他知道王直对太子没有善意,他想保护李承乾,对一个出身太常寺的卑贱乐童来说,他能为李承乾做的,只有这些了。
这条末路尽管不长,他愿陪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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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
李家最近住进来一位丫鬟,一位颇不寻常的丫鬟。
这位丫鬟生得花容月貌,怎么看都不像是丫鬟的身份,无论言行举止还是接人待物,里外皆透着一股雍容华贵之气,每一个动作都足以说明她有着良好的教养,有着非一般的出身,有时候甚至比大户人家的闺秀小姐更出众。
丫鬟是家主李素亲自领进门的,进门的当天,李家都炸了锅,从李道正到薛管家,外院内院全疯了,都以为李侯爷不声不响娶了一位妾室进门,许明珠知道后脸色接连数变,就在犹豫是该强堆笑脸接受事实还是掩面而泣指责丈夫没良心的时候,李素急忙上前解释,这才安抚下了许明珠。
至于李道正的反应……
老爹的反应太迅速了,李素没来得及解释,便眼见他祭起了家法,堂堂县侯被老爹满院子追杀,脸面斯文全丢尽。
按说大户人家尤其是爵至县侯,纳个妾室实在是非常稀松平常的小事,程咬金那老流氓一把年纪了还三天两头往家里领姑娘,而且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丧尽天良祸害未成年少女也不怕遭雷劈,可李道正似乎不能接受纳妾。
李素很理解老爹的心情,毕竟自己娶妻又纳妾的,而老爹至今仍是单身一人,这种冷冷的狗粮往单身狗嘴里胡乱的塞的行为,谁碰上都会翻脸炸毛。
当然,解释清楚之后,李家迅速恢复了平静,而那位花容月貌的丫鬟也在前院住下,李素为免不必要的误会,连后院都没让她进。
丫鬟姓武,进李家以前是个道姑,当道姑以前是宫里的才人,掐指一算,这是她第三次转职了。
因自己而造成李家鸡飞狗跳的场面,武氏表示非常淡定,相比之下李素比较没面子,刚开始很淡定,回到家被李道正抄着家法追杀时就有点没面子了,完全颠覆了以往英俊高冷的形象。
…………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中秋这天忙坏了,李家今年没包园子,倒是长安城许多豪门给他下了请柬,于是好好的中秋节李素没能偷懒,一天之内逛了八个园子,从长孙家到李绩家程家等等,像一朵职业交际花似的堆着笑脸赶通告,还要默默承受各位将军前辈们时不时的人身攻击,想想也真是贱得不行。
熬过了中秋节,第二天终于可以懒散了,李素迫不及待地横躺在家里的院子树下,仰头望着头顶一轮圆得很有食欲的黄月亮,身体放松了,但却丝毫没有赏月的心情,因为来了一个煞风景的家伙。
王直赶在关城门前回到了太平村,家都没回便直奔李家而来,此刻正与李素聊起了长安和东宫的动向。
没聊几句,一阵香风扑鼻而来,轻悄得听不见脚步声,换下一身百衲道袍的武氏如今再着女儿装,素雅低调如空谷幽兰,手执一只瓷壶,俯身给李素和王直斟满了茶杯,接着朝目光惊艳的王直友好地笑了笑。
李素叹气:“武姑娘,把你请来家里不是真要你当丫鬟的,我已跟薛管家说过,以后你便是李家的客卿,这些粗活你不必做……”
武氏嫣然笑道:“既进了李家的门,该是什么身份便是什么身份,哪有让妇道人家当客卿的道理?侯爷可莫闹了笑话,传出去丢了脸面,可是奴的罪过了……”
听到她改了自称,李素不由一呆,抬眼朝她飞快一瞥,尴尬地咳了两声,道:“说来你也不是外人了,这位是我的兄弟,武姑娘不妨安坐,有些事我们一同商议。”
武氏也不忸怩,落落大方地朝王直屈身一礼,然后坐在李素的身旁,隐隐靠后一尺,这个小小的动作细节令李素不由更高看了她一眼。
她是个很懂得适应身份,也懂得自己该扮演什么身份的女人,从不会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