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什么”是个很诱人的话题,尤其这三个字还是皇帝御口亲言,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的人和物理论上都是皇帝一个人的,皇帝龙颜大悦想赏给李素什么,这种场景就好像李素在杂物间捡到了一盏阿拉丁神灯,摩擦摩擦之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当然,要东西的人也得注意分寸,不能得意忘形,更不能不切实际,如果不知好歹说想要当皇帝,这个乐子可就大了,阿拉丁神灯瞬间变狗头铡,先剁成五段晾干再说。
现在,这个巨大的诱惑摆在李素面前,看着李世民似笑非笑的表情,李素脸颊抽了抽,垂头很恭敬地道:“为陛下解忧,臣之本分也,不敢邀功。”
李世民笑道:“朕要赏你便赏你,莫使这些虚礼,算是报答你治好小兕子的一片心意,你有何求,尽管说来,朕必允之。”
李素挠挠头,苦笑道:“陛下,臣真的别无所求,说官职,臣以二十来岁年纪入省,已算得上重任在肩,论爵位,年纪轻轻已封县侯,再往上封难免遭人诟病,论钱财,臣家境算得殷实富裕,不愁吃穿,陛下,臣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况且臣治晋阳公主殿下之疾,是因为她伶俐可爱,臣实喜之,可没有存任何攀附邀功的心思,陛下万莫误会。”
李世民点点头:“朕相信你确实喜欢小兕子,你为她做的事情也是真心实意的,你的心意尤其可贵,所以朕才想表示点什么,当初朕与你说过,若小兕子能平安活到老,朕愿以半壁江山换之,这话也是朕的真心话。”
笑着瞟了李素一眼,李世民道:“如今小兕子病情好转,朕估摸你也没有要半壁江山的胆子吧?”
李素急忙道:“臣不敢,小兕子得此宠爱,臣实为她高兴,至于别的……”
李素小心翼翼看了李世民一眼,道:“如果陛下一定要赏的话,不如……把臣在晋阳干的某些事情揭过去,无功无过,两两相抵如何?”
李世民脸色顿时有些阴沉了,冷笑道:“你在晋阳干了什么?你且说说看。”
“呃,总的来说,臣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李世民脸颊抽了抽,没说话,只冷哼了一声。
李素一直在偷偷看他的脸色,见他对自己的这句话并无太明显的呕吐行为,李素便忽然有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信心。
对啊,我在晋阳确实干得不错啊,我心虚什么?除了把挑衅门阀的黑锅扔给了李世民以外,哪里还有缺点?再说这个黑锅……我一个小小县侯背得起这个锅吗?既然背不起,又是在为你这个皇帝办事,不扔给你扔给谁?
于是李素理直气壮了,道:“挑动王家和卢家两大门阀内斗,还有引太原王家入彀,臣做的一切都无私心,都是为了大唐的社稷,陛下,门阀之患于社稷而言,不必臣多说,陛下自然清楚,此次晋阳之乱皆因门阀而起,门阀早已成了大唐之患,臣在朝堂,食君俸禄,对门阀下手自然不容情,门阀势大,而致朝廷政令不畅,他们各自在地方有着一呼百应的能力,这次晋阳之乱便是明证,所以……”
“行了行了!”李世民揉了揉额头,苦笑道:“越说越理直气壮,朕为你背了黑锅,你一不道谢二不道歉,反倒教训朕一通,李素,你越来越胆大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朕打住,门阀之患用不着你来提醒朕!”
李素干笑着应了。
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哼道:“倒是好算计,打着天使的幌子,背着朕挑拨离间,在晋阳又是大军压境,又是坑蒙拐骗,明里暗里全上了,把两家门阀挑出了真火,你便把黑锅往朕的头上一扔,你却拍拍屁股回了长安,可惜了上天给你的一身本事,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了,若施之于社稷,不知是我大唐多大的福分,可惜了……”
“陛下,臣的职命是平乱,一切手段皆以平乱为目的,晋阳之乱平了,臣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至于手段光彩或不光彩,臣别无选择。晋阳民乱当时一触即发,若徐缓图之,恐酿成大变,臣只能下痛手先把王家算计进来……”
李世民叹道:“是啊,太原王家被你算计了,一家子上千口,门下还有无数大儒名士,你这一算计,王家都快被你逼疯了,知道朕这些日子收到多少参你的奏疏么?知道朕挨了那些大儒们多少痛骂么?知道朕为了安抚王家,与三省宰相们多少夜不眠不休研讨方略么?最后还赔上了朕最心爱的雉奴的终身……”
李素眨眼:“陛下,王家被算计在先,最后还不得不赔出一个闺女嫁给天家当座骑……咳,当正妃,臣想来想去,赔本应该是王家才对吧?”
“哦?”李世民浓眉一挑,然后陷入了深思,最后点头,眉宇间竟渐渐舒展开了。
“子正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哈哈!”
同样的事情,换个角度一想,李世民顿时眉开眼笑,笑容里带着一股全天下所有父母都相同的自私自利想法:儿子的基本属性之一,就是天生可以祸害别人家闺女,不吃亏。
李素暗中撇了撇嘴,若是知道你还有个儿子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关上房门不知道谁祸害谁,不知你还笑不笑得出……
“晋阳之乱,平定得不错,当然,也有瑕疵……”李世民目光不善地瞪了他一眼,道:“此事,朕不封不赏了,你的年纪,官爵太高未免招祸,明白朕的意思吗?”
“臣明白,臣谢陛下。”
告辞出殿,李素走在大殿门廊下,脚步渐渐放缓,最后停下。
立在原地沉吟犹豫片刻,最后长长一叹,露出一丝苦笑,李素随即又往殿内走去。
看着去而复返的李素,李世民有些愕然。
“子正还有事?”
“有事。”
“说。”
李素迟疑片刻,道:“刚才陛下问臣想要什么,不知这句话还作数否?”
李世民愣了一下,接着笑道:“君无戏言,自然作数。”
李素垂头缓缓地道:“臣……能否请求陛下给侯君集大将军发一道赦令?令他免于流徙之苦?”
李世民呆住了,接着脸色渐渐有些阴沉了:“这是你的要求?”
“是。”
“为何?”
李素叹了口气,道:“去年侯家还欠我一千贯钱呢……”
“说实话!”
“臣只是不想大唐失去一位战功彪炳的大将而已,国朝二十余年,文治武功正是鼎盛之时,每一位大将军皆是大唐的无价之宝,不可或失,侯大将军或许有过错,但他流徙琼南一年,已经受过惩戒了,陛下若不召回,臣恐侯将军对陛下离心离德,那时大唐才是真正的痛失良将……”
李世民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素的脸,久久不发一语。
李素神情坦然,无惧无愧。
良久,李世民挥了挥手:“此事朕自有计较,子正勿复多言。”
“是,臣告退。”
李素轻叹口气,默默往殿门外退去。
“慢着……”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子正的官职还是尚书省都事,不过近期有吐蕃大相禄东赞来长安朝贺,子正便代朝廷招待大相一行使团吧。”
李素愣了一下:“吐蕃大相?”
李世民笑道:“当年大唐因子正的震天雷一物而大败吐蕃,收复松州,说起来,子正与吐蕃的渊源不浅,好好招待,勿丧我大唐国威便是。”
“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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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甘露殿的李素神情多了几分轻松。
求赦侯君集的话,他很早以前就想说了,可惜总碰不到合适的时机,今日李世民既然这么有兴致扮演阿拉丁灯神的角色,李素就不必跟他客气了,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时机错过便不复再来。
李素跟侯君集的交情其实并不深,甚至可以说很陌生,而且侯君集在史书里的下场李素也非常清楚,按说这种人应该敬而远之,可李素却始终无法置身事外。
来到大唐很多年了,由最初的陌生到渐渐熟悉,由熟悉到渐渐喜欢,不可否认,李素喜欢大唐的一切,喜欢纯朴勤劳的百姓,喜欢务实严谨的朝堂,尤其喜欢大唐府兵在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和一众经验丰富杀人如麻的将军们的带领下征伐四方,战无不胜,这是个民族自信心从未如此膨胀过的年代,这是个诗酒华章,刀剑枪戟和男儿血性相融合的浪漫年代。
润物无声般,李素已融进了大唐,完完全全的融进,再也找不出前世的影子,他喜欢这里的一切,并且不愿意用自己的能力把它改变得面目全非,所谓先进的发明,所谓完美的政治制度,那些原本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东西,应该在它应该出现的年代再出现,李素能做的便是在这个年代里,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重生,他不想把自己变得太忙碌,不想让自己珍贵的今生变得像一只旋转不停的陀螺,更不想这个年代的辉煌和鼎盛太快消逝。
求赦侯君集,便是出于李素这样的本心。
我就不改变什么了,大唐现在挺好的,用不着改变什么,至于将来战场上的辉煌,国际地位上的尊崇,民族自信和荣誉的高涨,就靠你们这些将军用刀剑去证明,我呢,就专门救你们……
每一位大将军,都是成就大唐辉煌的基石,站在李世民的立场上,或许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自负的天可汗总觉得天下英才数之不尽,用之不尽,可李素并不这么想,像侯君集这样的大将军,少一个,那就真的少一个了,时间再往后推移几年,若将来李治真的登基为帝,麾下多一个大将良材终归是不差的,当他们年岁渐老,战阵经验越来越丰富,每一个人都将是核武级别的存在,李素所做的,无非是为将来的李治多存下了一颗核弹。
心思重重走出了宫门,抬头见日头正中,君臣二人叙话不知不觉已近午。
李素撇了撇嘴。
还天可汗呢,都中午了也不知道留人吃顿饭,到了饭点就着急把人赶出宫,比乡下土财主还抠门。
方老五等候多时,将李素扶上马,一行人离城回家。
至于李世民后来说招待吐蕃大相云云,李素没怎么放在心上。
异族藩邦的大相嘛,来了长安带他吃吃喝喝游览一番,或者上**塞几个姑娘搂搂抱抱,吃够了玩够了再打发他们离开,多省事,说不定还可以捞到一点贿赂什么的……
…………
…………
“吐蕃大相?禄东赞?”
河滩边,东阳的神情有点古怪。
李素心一提,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位吐蕃大相……难道好男风?”李素惴惴问道。
东阳噗嗤一笑,嗔道:“整天想些什么呢?尽是些不正经的东西。”
“你的表情告诉我,招待吐蕃大相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有内幕?”
东阳犹豫了片刻,道:“还记得贞观十年吐蕃松赞干布向大唐求娶公主么?”
李素笑道:“当然记得,这事闹得大,你父皇不答应,那个松赞干布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吐谷浑揍了一顿,也不知吐谷浑招谁惹谁了,吓得人家可汗跑到天山看风景,一看就是两年,请他回国他都不敢。”
东阳笑道:“后来吐蕃举兵犯我松州,说到底也跟娶公主不成有关,土蛮子行事野蛮,不合心意便攻城掠地炫耀武力,后来因为你的震天雷,侯叔叔和牛伯伯等人不仅收复了松州,还深入吐蕃境内千里,遇城攻城,见人杀人,那一战可让吐蕃吃尽了苦头,也终于把他们打服了,后来松赞干布遣使入长安,态度明显恭顺许多,愿同大唐百年交好,永不言战……”
李素笑道:“所以,这次吐蕃大相来长安,是以藩属的名义代表松赞干布朝贺你父皇?”
东阳摇摇头:“不,吐蕃不会在大唐面前以藩属自称,虽说吃了败仗,可终究没伤到吐蕃的元气,说来松赞干布算是一个不错的君主,前两年趁父皇北征薛延陀,松赞干布也抓紧时机整合吐蕃境内的大小贵族,集中皇权与神权,两年下来,成效颇丰,其人已在吐蕃有了非常强大的威望……”
李素拧眉:“一个邻国太强大了,太统一了,对大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东阳点头,叹道:“所以,父皇这几年对吐蕃已渐渐有了戒意,朝中三省宰相议事,常有针对吐蕃的政令,比如限制对吐蕃的盐铁贩卖,只对其售茶叶,丝绸,瓷器等名贵奢侈品,并以吐蕃的青稞换取这些奢侈品,松州和祁山等地每年增设府兵,并且日夜操练,以求府兵最快时间适应高原作战等等,这都是为日后与吐蕃或许可能的一战而未雨绸缪……”
“那么,吐蕃大相这次来长安,到底为了什么?”
东阳轻轻地道:“还是那桩老事,……求婚,松赞干布说了,死也要娶一位大唐公主回去。”
李素惊呆:“都过了五六年了,这家伙还惦记咱们的大唐公主?你父皇到底上辈子欠了他多少钱啊?这辈子不依不饶追了这么多年。”
东阳长叹,眼里多了一抹轻愁:“也不知这蛮国头子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听说多年前便立下宏愿,此生非大唐公主不娶,为此不惜发动战争……”
李素眨眨眼:“既然人家那么诚心,那就打发他一个公主嘛,不必你们皇女去,随便在你们李家宗族里选一个丑点的,随便封个公主名号,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便是。”
东阳苦笑:“早已选了,江夏王叔的长女,父皇上月下诏,封其为‘文成公主’,打算赐婚给松赞干布,这次吐蕃大相禄东赞来长安,为的就是将文成公主接回吐蕃,与松赞干布成亲的。”
李素叹了口气。
“和亲”一说,汉已有之,著名的“昭君出塞”其实就是汉朝的对外和亲。
很迂腐的做法,靠一个女人来维系两国间的短暂和平,怎么看都是一件屈辱且脆弱的事情,事实证明,无论送了多少女人去和亲,两国间该发生战争时绝没有因为这些女人的存在而停歇过,所谓的“和亲”之说,最后往往变成了自抽耳光的一桩蠢事,而且历朝历代也不吸取教训,耳光抽了一次又一次,仍乐此不疲。
东阳看着李素,几番欲言又止。
李素皱眉看着她:“还有内幕没说完?”
东阳点点头:“有。”
李素缓缓地道:“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再听你说下去了,因为你的脸上写着‘麻烦’俩字,而且这俩字显然跟我有关,我一旦听你说完,便意味着招惹麻烦上身……”
东阳横了他一眼,道:“听点闲话就怕了?当初你可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少年将军呢。”
没理会李素听不听,东阳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确实有一桩大麻烦,江夏王叔的长女,就是被父皇封为‘文成公主’的那位,她心已有所属,死活不愿和亲吐蕃……”
话没说完,李素一脸惊色,腾地站起身,双手捂着耳朵,一边摇头一边大喊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在东阳惊愕的目光里,像琼瑶剧里被劈了腿了男主角一样飞快窜远,眨眼便没了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