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晋州城,城外仍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官吏和百姓都很忙,忙着上山采木,忙着搭建棚帐。现有的棚帐已足够晋州难民所用,只是李素和余刺史等人一致认为,晋州城外放赈粮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各方难民必然闻讯而来,那么现有的棚帐必然不够用,未来上万甚至数万人住在一起,绝不能太拥挤,否则容易传染疾病,扩建棚帐已是势在必行。
车马在城外停留了许久,李素和李治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余刺史一脸疲惫地指挥百姓搭建工程,各级官吏前后奔忙,百姓们扛木采石,还有远处伙夫用大勺在巨大的铁锅里不停翻搅,凛冽的寒风里隐隐夹杂着几许粥香……
李素嘴角绽开了笑容。
华夏数千年,其实就是一部数千年的苦难史,天灾,人祸,战争,瘟疫,种种磨难被老天毫不留情地加诸在这些勤劳朴实的百姓身上,无数人因此死去,又有无数人满怀希望出生,总有一种精神代代相传,那就是不认命的活着,与老天争抢生机。
这个民族尽管诸多磨难,可是仍旧一代一代蓬勃繁衍着,与天斗,与灾斗,与人斗。
仍旧是阴沉的天气,仍旧是一片萧然的初春,可是此时此刻,李素却仿佛在晋州城外看到了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光,绿油油的青草地里,百花绽放。
“启程!”
李素依依不舍地再次看了一眼生机勃勃的景象,挥手下令。
前方,还有种种艰险困厄等着他,要像城外这些人一样,咬着牙一件一件去克服,去度过,去活着,不能懈怠啊。
仪仗车马缓缓启行,大车的轱辘发出吱吱的转动声。
千人的仪仗禁卫,两千多临时征调的民夫押运着五千石的粮食,浩荡的队伍很快引起了城外官吏和百姓们的注目。
远处指挥工程的余刺史呆了片刻,急忙撩起官袍下摆朝李素等人跑来。
李素远远地朝他挥手,笑着制止他的举动,并朝他遥遥拱手,算是作别。
余刺史停下脚步,眼眶似乎有些发红,沉默片刻,忽然扬声大喝道:“所有官民人等,停下手里的活计!”
周围的官民一愣,不解地停下,好奇地看着余刺史。
余刺史深吸一口气,嘶哑着嗓子大声道:“晋州官民,拜谢晋王殿下,泾阳李县侯活命之恩,皇恩浩荡,泽被万民,生于斯世,苍生之幸!”
余刺史说完,周围所有官民愣了片刻,然后一个接一个地朝李素和李治跪拜,就连在棚帐里休憩养息的妇孺老人们也纷纷走出棚帐,远远地朝骑在马上的那两位年轻人跪拜下去。
“谢晋王殿下,李侯爷活命之恩!”
声如万马齐奔,震荡山野。
李素眼眶也发红了,抿着唇没说一句话,一旁的李治早已感动得不行,坐在马鞍上泪如雨下。
与李治一同默默地翻身下马,二人整了整衣冠,肃然朝四周跪拜的百姓长长一揖,以作回礼。
“李素(李治)谢过晋州父老……”二人齐声道。
直起身,李素含泪笑了起来,朝四周挥了挥手,道:“各位父老请起,大家……一定要好好活着!”
说完二人上马,留恋地环视一眼,队伍再次徐徐启行。
晋州官民仍跪拜于地,静静注视着仪仗队伍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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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救一人于水火,只是小道,解万民于倒悬,遂称大道。
走在去往晋阳的路上,李治一直处于兴奋状态,就连活了两辈子见多识广的李素,心情也久久激荡不已。
李治满脸红光,骑在马上抓耳挠腮,兴奋得不知如何宣泄。
李素扭头看了他一眼,笑道:“殿下很高兴?”
“嗯!”李治重重点头,笑道:“治今日始知行善之乐,原来竟如此……如此……”
“满足?充实?”李素笑着帮他接话。
“对,满足,充实,如饮琼浆,酣畅淋漓……”李治腼腆地笑了笑,接着叹道:“治常年居于宫中,不知民间疾苦,当初父皇遣我赴晋阳,我心中其实是有些不情愿的,觉得是趟不讨好的苦差,可是今日见晋州城外百姓朝我拜谢,我忽然觉得自己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值了。”
李素笑道:“陛下时常挂在嘴边的‘水亦载舟,水亦覆舟’,殿下居于宫中,或许体会不到这句话的深意,今日亲眼所见,亲身所历,想必已知其然也,大唐的百姓都是善良本分且知足的,只要不让他们饿肚子,他们心甘情愿供养包括你父皇在内的权贵,‘民为水,君为舟’,就是这个道理,所以说,水载则舟行,水倾则舟覆,我们这些做舟的,也应该为水承担一些责任,我们在晋州做的事,便是责任的一部分。”
李治露出迷茫之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李素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还是个孩子,世间的道理真正能懂的不多,说到这里差不多就行了,以后的日子长着,慢慢潜移默化便是。
自从与李治相识开始,李素便自觉或不自觉地灌输一些道理给他,有的道理浅显易懂,有的比较深奥,李治有的听懂了,有的却无法深刻理解。
作为未来必然继承李世民皇位,成为大唐第三位皇帝的皇子,并且在他治理下开创出一番不逊于贞观的功绩,李素觉得自己有责任在李治还年幼时,将一切正能量的东西深深植入他的骨子里。
因为自己的到来,有些历史的大势和方向已然改变了,可是李素已渐渐喜欢上这个朴实单纯的年代,并且在不太累的前提下,让这个朝代走得更高,更远,更强盛,皇帝对国家的作用和影响是非常巨大的,李素希望李世民之后能够再出一位明君,圣君,不负天下百姓所望,一肩担负国家重任,继续带领大唐帝国向前推进。
这就是李素这么一个懒惰到令人发指的人,一路上却不厌其烦地给小屁孩灌输人生道理和心灵鸡汤的原因,干了这碗走心不走肾的鸡汤,给小屁孩充点节操值。
大道理说完,其实李素也觉得别扭,他发现自己很不习惯说这些大道理,一路给李治灌输的这些东西,连他自己有时候也做不到,典型的假大空口号,可喜的是,小屁孩居然毫不怀疑的信了。
很好,就喜欢这种容易糊弄的小屁孩。
队伍走出晋州百里,便进入了晋阳地界,两个地方的地名看似只差一个字,实则相距得有数百里,眼下的队伍除了仪仗禁卫外,还有民夫和一车车的粮食,所以这几百里路少说也要走个十来天。
…………
兴奋过后,该过的日子还得继续过,该走的路还得继续走。
队伍很快又变得沉寂枯燥,无声中缓缓行进。
“子正兄,好无聊……”
听完大道理的李治觉得乏味了,旅途嘛,就是这么枯燥,这年头没有手机放音乐看电影什么的,整天骑在马上叉开腿,又累又无味,李治这个年纪的孩子能一路忍受下来,李素都觉得挺佩服的。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殿下无聊啊?要不要臣为殿下找几十个歌舞伎过来,围着殿下载歌载舞?”
李治两眼一亮:“这荒郊野外的,子正兄真有办法弄来……”
话没说完,看着李素面无表情的脸,李治顿时止了话头,垂头丧气地道:“子正兄你又诳我……”
随即神情立马变得谄媚,夹杂着一丝丝小猥琐,李素嫌弃地撇了撇嘴。
“子正兄,三国故事,多少天没说三国故事了……”李治央求道。
“三国啊……你的随身财物不是被我敲诈光了么?又有钱听故事了?”李素露出市侩的嘴脸。
李治:“…………”
刚刚子正兄那伟光正的高大形象呢?那“民如水,君如舟”的正义模样呢?画风转变太快,小屁孩一时无法适应心理落差。
“治……写欠条,回长安定然如数归还。”李治咬牙道。
李素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叠欠条,慢条斯理道:“殿下,你这一路上都欠了我多少钱了?回长安了你确定能还上?”
“子正兄看我诚恳的表情……”李治眨着大眼卖萌。
啧!
李素嫌弃得不行,小屁孩这些日子不学好,连他的招牌语气都学会了……
“好吧,先写欠条,再说故事……上次说到哪里了?”
“三英战吕布。”小屁孩记忆力很不错。
“哦,对,三英战吕布,话说奸臣董卓篡政,曹操召天下十八路诸侯讨贼……等等,这是何人?他在写什么?”李素停下了话头,好奇地望着刚被李治召过来的一名书吏打扮的人,这人虽是书吏打扮,骑马的功夫却不错,不仅双手放开缰绳,还一手执笔,一手端着一块硬木板,上面铺陈着一叠纸。
李治讨好地笑:“子正兄勿疑,治只想记一记,你的故事太有趣了,听一遍不够,所以治命书吏记下,有瑕时再看……”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悠悠地道:“记故事啊……这个,价钱可不一样了,要涨价的,版权费什么的……嗯嗯。”
“治再写欠条。”小屁孩爽快地道,一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的光棍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