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很猛,烧得工坊的木制房子啪啪直响,火器局里的杨砚,陈堂带头,领着工匠和金吾卫的将士们不停朝火场泼水,然而终究杯水车薪,面对如此大的火势,一点点水泼在上面根本发挥不了什么作用,眼看着四个工坊被火势一点点吞没。
李素第一次发现平日和煦的许敬宗竟然有如此狰狞的表情,十多名从工坊里逃出来的工匠被许敬宗挨着个的一个个扇着耳光,扭曲的面容在火光的照映下特别凶恶,像一头即将把猎物撕咬成碎片的狼。
火器局是李世民下旨设立的,监正的不二人选是李素,这东西本就是他的发明,除了他,没人能担当这个职位,而下面的官职就不一样了,从少监到监丞,他们都把火器局的官职当成了事业,是的,对仕途绝对有帮助的事业。
设火器局之前,中书省和吏部的官员都找他们谈过话,话说得很清楚,陛下对火器局颇为重视,因为这是大唐未来征服四方最犀利的武器,火器局可以说是李世民的野心摇篮,他要做个雄霸天下的天可汗,那么,火器必然是陛下手中一柄无所不克的利剑。火器局将来若没让陛下失望的话,必然是一个能快速出政绩的地方,里面的官员一定能够简在帝心的。
“简在帝心”四个字对官员来说,简直比苦大仇深的骚年掉下悬崖捡了本绝世武功秘籍更幸运。
现在火器局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对许敬宗来说,无疑给他春风正得意的事业狠狠抹了一把黑,敞亮而光明的前途突然间变得黯淡了,而许敬宗这个人,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唯功利是图的人,事业黯淡了,温文和煦的他怎能不气急败坏?
没有任何商量,火器局的官员们在李素到来之后便迅速分了工,杨砚陈堂灭火,许敬宗审问工匠,追查责任,而李素居中指挥全局。
分工是分工,然而火势太大,无论如何努力也始终阻止不了火势的蔓延。
四个工坊已在火光中渐渐没了踪影,里面不时传出几声爆炸,若说事发时工坊里面尚有没有跑出来的活人,到了这个时候,里面的活人十有八九没有幸理了。
李素面无表情看着无情的火势疯狂席卷着一切可以燃烧起来的东西,心却越来越沉重。
烧了房子他并不在乎,这算不上太大的损失,然而,近二十个工匠的性命,却令他感到非常沉痛,他杀过人,也算计过人,松州之战因为他的一个发明而杀了五万吐蕃兵,那时的他根本连眼都不眨,没别的原因,因为这些人惹到他了,或者说间接惹到他了,杀了毫无心理负担。
然而,今晚被大火吞噬的近二十个工匠,却是无辜的。
扭过头,李素发现许敬宗仍在气急败坏地扇着工匠的耳光,看来还没查出谁是肇事者。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夜空中莫名刮来一阵风,烧得正旺的火势被风吹得往东面斜过去,庞大的火舌调皮地舔了一下离火器局主宅仅咫尺之遥的一棵银杏树,茂盛的树枝顿时烧了起来。
所有人看得心头一紧。
李素更是心头大颤,扬声喊道:“工坊放弃!不管了,快,把主宅边的那片树全砍掉,划出隔离带,还有……”
努力握住了拳头,李素神情凝重道:“还有,主宅北院的库房里,存着五大桶火药……”
这句话提醒了在场的所有官员,所有人悚然大惊。
工坊烧了没关系,毕竟只是四间不大的木屋子,然而火势若蔓延到主宅内,五大桶火药却足以将火器局的主宅夷为平地了。
辛苦建好的火器局眨眼没了,大家将要承受陛下多么可怕的怒火。
陈堂呆了一下,重重一跺脚:“对啊,还有五桶火药!会出大事的!”
跺脚之后,陈堂匆忙往主宅内冲去。
两只手一左一右拽住了陈堂。
左边是李素,右边是杨砚。
“你不能去!”李素和杨砚竟然异口同声。
“要出大事的!”陈堂扭头,眼珠子通红,神情吃人般可怖。
话音刚落,凶猛的火势借着一阵南风吹来,主宅北边围墙外的一排银杏树全着了火,大火眼看着已将北院的檐角点燃,形势越来越危急。
“我是监丞,我带头!”杨砚说完忽然猫着腰一头扎进了主宅内,李素和陈堂大惊,伸手待拽住他,却拽了个空,眼睁睁看着杨砚瘦弱的身躯扑进了主宅内。
“拿几条褥子来,上面淋上水,重金募金吾卫将士,救一桶火药火器局赏钱五贯!死了火器局给他爹娘养老送终。”李素开出重赏,说话也很直白,一点都不委婉,这种时候也不能讲究措辞了。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能够流传千古,必然有它的道理。李素刚说完,十余名金吾卫将士神情微动,决绝地往前跨了一步。
几条淋得透湿的褥子蒙在将士的头上,众人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披着褥子往里冲。
李素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盯着主宅,看着压制不住的火势几个呼吸间便将北院库房的屋顶点燃,杨砚和十几位将士的性命已悬于一线。
工坊索性放弃了,其实也基本烧得干干净净了,主宅外面的将士们抽出刀和剑,按李素的吩咐奋力砍伐着围墙外的树木,辟出一片缓冲隔离带。
最令人揪心的还是主宅北院的库房,杨砚和十余名将士冲进去后一直没有动静,而火势却越来越大。
不知过了多久,北院的滚滚浓烟里忽然踉跄跑出来一道身影,一边跑一边咳嗽,手下推着一个合腰粗的木桶,李素大喜,外面的将士和工匠们纷纷上前,帮着他将烧得有些烫手的火药桶推到院外,然后赶紧朝桶上淋水降温。
直到跨出院外,杨砚两腿一软,终于瘫倒在地,被工匠们赶紧扶到一边。
李素蹲在他身前,朝他脸上轻轻喷了一些水,杨砚无比疲累地朝他咧嘴一笑,熏得漆黑的脸上,两排白森森的牙闪闪发亮。
这一刻,李素忽然感动起来。以前对杨砚尚有着最后一丝芥蒂和不满,终于在此刻全部烟消云散。
做人或许有些失败,但无可否认,杨砚是个好人,也是个好官,鞠躬尽瘁,舍生忘死,别人挂在嘴皮子上的一切可贵品质,他却身体力行地在做着。
李素忽然间甚至有些庆幸,庆幸中书省和吏部给火器局派来这么好的一个属官,平日看不出,危急时刻却闪闪发亮,今晚这把火,炼出了一块真金。
杨砚出来后不久,剩下的四桶火药也被将士们一个个搬了出来。
老天算是终于开了一回眼,五桶火药安然无恙,进去搬火药的人除了被浓烟熏晕了两个,其余的皆毫发无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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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终于被扑灭。
其实连李素自己都糊涂,这场火到底是大家扑灭的,还是烧无可烧之后自己熄灭了。
损失不小,四个工坊连渣都不剩,火器局主宅北院也烧没了,最后关头李素痛下决心,令人将北院外的围墙全推了,紧邻北院的屋子也扒掉,付出如此代价辟出缓冲隔离带,才终于止住了火势,最后在众人杯水车薪之下,大火终于熄灭。
建筑的损失不算太大的损失,损失的是人命。
事发时近二十名工匠被困在工坊里,大火扑灭后收拾现场,从焦黑的废墟里扒出十多具已烧成焦炭状的尸首,一具具遗体在院内摆成一排,众人静静看着,尽皆垂头默然无语。
一个国家要前行,必须要付出代价,如同新生儿临世一般,总会先带来阵痛,然后才是辉煌,这二十名工匠,或许便是大唐贞观年付出的代价,天灾或是人祸已不重要,他们终究逝去了。
前行的代价,远远不止这二十条人命,未来的日子还要付出多少,看天意,看圣心。
…………
天亮后长安城门打开,报信的人终于进了城,绕过了三省六部,直接跪在太极宫前,李世民刚睡醒便收到了这个坏消息,顿时龙颜大怒,下旨严查究罪。
严查还不够,当日李世民索性停了朝会,微服出宫直奔火器局而来。
李素领头跪在李世民面前,后面是许敬宗,杨砚和陈堂,再后面便是被五花大绑的十多名逃出来的工匠,这些人全都跪在火器局的院子里。
李世民紧抿着唇角,一言不发地看着火灾过后的满目疮痍,废墟里不时发出轻微的倒塌声,空气里充斥着焦臭和烟火味道,地面上烧过的痕迹和水渍混杂成一片。
李素很清楚察觉出李世民压抑着的怒火。
火器的威力渐渐凸显,而李世民对它也越来越看重,昨晚火器局的大火,无异于给野心勃勃准备威服四海的李世民兜头淋了盆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