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物所思所想与平凡人不同,他们的直觉通常很准,往往一丝不同寻常的念头升起,便代表着某种不可测的变故发生。如果更迷信一点的话,一缕反常的风,一场莫名的雨,一阵突然来临的雷,他们都会当成上天给自己的警示。
不同的是,有的大人物刚愎自用,隐隐有了直觉却偏偏觉得自己可以逆转天命,于是将直觉弃之不理,当然,无数史书或民间流传的故事结局都证明,不信自己的直觉死得很难看。
泉盖苏文不是刚愎自用的人,他向来小心谨慎,正因为他的谨慎,他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地位,所以他对自己刚才这一阵莫名而来的心悸有了警觉,于是下令再次搜查王宫,并核查宫人和禁卫的身份。
不得不说,泉盖苏文的行事委实周全,他能走到今天的位置,靠的绝不是运气。
站在大殿内,泉盖苏文冷冷注视着大殿上首的王座,王座上空无一人,或许与唐国这样的大国比起来,眼前这张王座有些渺小,但泉盖苏文能肯定,高句丽国中,眼馋这张王座的人数以万计,而他,是离王座最近的一个人,近到什么地步呢?只要他淡淡一声命令,那个傀儡国主高藏便不得不灰溜溜地从王座上滚下来,毕恭毕敬地请他坐上去。
近如咫尺,坐与不坐,对他来说有什么区别呢?高句丽是高家的,所以国主只能姓高,泉盖苏文以外姓而窃朝权,将高家的国主完全架空,只维持着名义上的国主名分,他泉盖苏文,才是高句丽真正的王。
麾下的部将仍在搜查王宫,泉盖苏文站在殿内,刚才那阵心悸的感觉仍有几分余韵在身体里萦绕。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明明王宫里并无埋伏,王宫内的防卫早已被他的心腹部将接管,可以说整个王宫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包括国主高藏的性命,城外还有十几万直接由他统领的兵马,一声令下便可随时杀进城来。
确定了万无一失之后,直觉大抵便失去了本人的信任,泉盖苏文摇摇头,将刚才那阵莫名其妙的心悸归结于征战辛苦,加上家眷被屠而导致心神交瘁所致,很快将这种不太好的感觉抛之脑后。
两千将士搜查王宫很快,没多久便有将领回报,王宫内并无任何异常,只是前日因为唐军在宫中肆意屠戮,死了许多宫人和禁卫,昨日国主高藏下令补充了一两百人进宫充为宫人和禁卫,分散于宫中各处。
一两百人,泉盖苏文根本没有在意,此刻王宫正殿被他麾下的将士们围得如同铁桶一般,就算这一两百人想对他行刺,恐怕还没冲到王宫正殿的石阶下,便被乱刀分尸了。
泉盖苏文在正殿内又等了一阵,渐渐又觉得不对,因为国主高藏迟迟未至,泉盖苏文不由疑心又生。
“去派个人催问一下国主,为何久未至正殿?他高藏安敢怠慢于我!”泉盖苏文冷冷道。
没过多久,部将来报,言称刚才兵马搜索王宫的举动令高藏受了惊吓,躲在寝殿内不敢出门,请泉盖苏文多等一阵,容他略壮胆气后马上来见。
泉盖苏文面容缓和了一丝,眼中更浮现出几许轻蔑之色。
如此懦弱胆小的国主,若说他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未免也太说不过去了,莫非昨日他领唐军屠戮臣子确实是被胁迫了?
心中怀着疑问,刚才生出的疑心竟不知不觉消散了。
似乎为了安他的心,很快从殿门外进来一群宫女,端着食盘和食皿,将它们摆放在桌案上,然后行礼退出。
紧接着一群歌舞伎和乐工鱼贯入殿,当着泉盖苏文的面开始唱歌起舞,悠扬舒适的乐声在殿内回荡,轻缓如灵泉般的音乐,蹁跹若惊鸿般的舞蹈,银铃般悦耳的歌声,将泉盖苏文心中最后一丝疑心也打消得干干净净了。
显然是自己太多心了,泉盖苏文暗暗反省。
眼睛看着殿内歌舞伎,泉盖苏文心中却在思量,唐军已将高句丽的朝堂杀空了,接下来泉盖苏文迫切要做的,便是马上从地方官府里提拔一批臣子入平壤,将朝堂各部的空缺填满,当然,朝臣人选必须由自己亲自指定。
还有那个国主高藏,无论他给唐军带路是自愿或是非自愿,这个国主都不适合当下去了,过一阵子便要将他换下,换成另一个听话的高家子弟上去当国主,自己依旧把持国中军政,至于禅位以后的国主……泉盖苏文眼中闪过一片杀机,高藏此人不能留了,他泉盖苏文满门被屠,虽说不是高藏带的路,但多少与他有几分关系,这桩大仇暂时无法杀到唐国的长安去报还,那么,便先拿高藏开刀吧。
主意打定,泉盖苏文继续欣赏歌舞,眼前的歌舞伎一个个貌美如花,以他的地位,自然予取予夺,可他的眼中一片清明冷静,完全看不到任何**的意味。
一名宫人佝偻着腰,端着一坛美酒,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小心地将酒坛摆在泉盖苏文的桌案上,朝他恭敬地一笑,行礼后默默退下。
本是很寻常的一幕,泉盖苏文只淡淡地朝他瞥了一眼,谁知就是这简单的一瞥,却让他捕捉到这名宫人眼中一闪而逝的恐惧惊惶之色。
宫人已退出殿外,泉盖苏文却呆怔住了,刚才那名宫人眼中的恐惧,已不是心头一闪而过的直觉那么简单,而是实实在在的反常现象,这个王宫泉盖苏文经常来,有时候甚至夜宿在宫中,简直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而宫人们对他早已熟悉,面对他时只会敬畏,却从来不曾有过恐惧惊惶的样子,刚才这名宫人的反应却……
泉盖苏文沉吟,入殿之前那种熟悉的大难临头的感觉再次从心头浮现。
扭头朝正殿的摆设看了看,殿内一切如常,与他出征前没什么两样,可是……为何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咬了咬牙,泉盖苏文决定相信自己的直觉,今日这王宫处处透着邪门,早走为妙。
当下泉盖苏文站起身,步履坚定地朝殿门外走去。
一脚刚跨出殿门,刚才那名送酒的宫人忽然出现在他眼前,恭敬地问道:“大莫离支大人欲回府么?国主殿下未到,是否需要奴婢通传一声……”
嘴里说着话,宫人的身形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挡在泉盖苏文面前。
泉盖苏文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好,你便去通禀国主一声,我在此处等他。”
宫人朝他笑了笑,行礼后转身便走。
就在此刻,泉盖苏文腰侧的长剑忽然出鞘,一道雪白的银光闪过,那名宫人被刺了个透心凉。
拔出长剑,泉盖苏文在宫人的尸首上擦干了血迹,归剑入鞘,然后扬声喝道:“马上调集两千将士扑向寝殿,将国主高藏拿下!还有,严令宫中任何人不得妄动,违令者斩!排查王宫内一切可疑的人,尤其是高藏新补充入宫的那两百人!”
一边说着话,泉盖苏文一边离开了正殿,走下了石阶,殿外守候的将士立马将泉盖苏文围在正中,几名将领更是贴身护着他,众人的簇拥下,泉盖苏文一步一步朝宫门缓缓走去。
快走到宫门时,忽然平地一声炸响,天崩地裂,日月无光,无数将士和宫人被气浪掀翻,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接着便是无数沙土黄尘弥漫在四周,整个王宫几乎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鬼蜮,最后便是无数人捂着耳朵,捂着眼睛,在地上痛苦地打滚哭嚎。
泉盖苏文惊骇地回头望去,却见正殿上方,一朵小型的蘑菇云缓缓升腾而起,而刚才正在歌舞升平的王宫正殿,已然消失得干干净净,连同在殿内唱歌跳舞奏乐的歌舞伎和乐工们,统统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堆弥漫着黄尘和碎屑的残垣焦土。
尽管泉盖苏文离正殿已有一段很长的距离了,他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响,爆炸过后许久,他的听觉仍未恢复过来,而眼前这一幕更令他惊骇,随即便是一阵庆幸和后怕。
如果他在正殿中晚走一刻,此时他的下场,恐怕只能用“灰飞烟灭”来形容了吧?
很快,泉盖苏文的脸上浮起了极度的怒容。
高藏!他竟敢行刺!是谁给他的胆气?
转念再想到刚才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与斥候探子禀报的唐军那件神秘的攻城火器极为类似,将两者联系起来,泉盖苏文瞬间想通了。
“哈哈,好!高句丽祖宗保佑,咱们出了一个勾结敌国的国主,好狠毒的心!”
泉盖苏文怒极反笑,王宫外,听到爆炸声响的将士们如决堤一般源源不断涌进宫门。
身边保护他的将士越来越多,泉盖苏文越来越有底气,整座王宫都无法信任了,他决定大开杀戒。
“调五千人进去,王宫范围内,见人就杀,所有宫人,宫女,禁卫,全部处死!高藏的嫔妃和子女也全部处死!若见着高藏了,务必将他活擒,带来见我!”泉盖苏文断然下令。
五千人遵令,举起兵器刚准备杀入王宫,忽然有人指着正殿方向,惊道:“看那里!有个人走来了!”
泉盖苏文凝目望去,却见正殿残垣上,朦胧的黄尘中,高藏穿戴暗黄色冠冕,一步一步宫门方向走来,他的身后空空荡荡,并无一人跟随,走道正殿前的石阶边时,高藏忽然停下了脚步。
“泉盖苏文,你竟然没被炸死?”高藏的声音远远飘来。
泉盖苏文冷笑:“天命不该绝,夫复奈何?”
高藏的声音很平静,似乎对泉盖苏文的存活并不意外,点了点头道:“泉盖苏文,你当了这些年的权臣,高句丽军政大权尽握一手,连我这个国主都不得不仰你的鼻息而苟活,风光了这些年,也该满足了,如今,到了还政于君的时候了。”
泉盖苏文哈哈大笑:“你算个什么东西!真当自己是国主么?别忘了,你这个国主当年还是我亲自将你扶上去的,登位那日,你吓得差点尿了裤子,这些年过去,你胆子倒是越养越肥,胆敢对我行刺了,哈哈,高藏,你要记住,我能亲手将你扶上去,也能亲手将你踩死,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只可怜的蝼蚁而已!”
高藏冷笑:“不过是侥幸逃了一场劫数罢了,你以为从此能够高枕无忧了?”
泉盖苏文笑声渐敛,眼中涌现浓浓的杀机:“高藏,你身为高句丽国主,竟与敌国私通,那些埋在正殿的火器,便是唐军给你的吧?他们要除去我这个敌人,转而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掌握军政大权,唐国皇帝倒是打的好主意!”
高藏冷冷道:“高句丽因你当权,不得不与唐国敌对,这些年因你把持权柄,搜括民脂,弄得举国民不聊生,更是因为你桀骜不臣,我们不得不起兵抗击唐国的进犯,导致将士伤亡,生灵涂炭,泉盖苏文,你不配掌握这么大的权力,你只是个庸夫,没有资格治理这个国家,所以今日,你便将权力交还给我吧,我带高句丽走一条不一样的路!”
泉盖苏文大怒,高藏的话恰好刺中了他的软肋,高句丽这些年在他的治理,民间百姓生存越来越艰难,更因为他的无礼和傲慢激怒了唐国皇帝,这才有了唐国所谓的东征,平心而论,泉盖苏文治国确实太失败了。
恼羞成怒的他,此刻根本懒得与高藏争辩什么,在他的眼里,高藏此刻已经是个死人了。
“来人,上去将高藏拿下,纵算是死,我也断不会让他死得太痛快!”泉盖苏文语气阴冷地道。
数百将士跨阵而出,平举着兵器朝高藏缓缓走去。
高藏却一点也不惊慌,身形仍稳稳当当地站在石阶上。
“泉盖苏文,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叫‘弑主’?”
泉盖苏文冷笑:“谁是国中之主?我说谁是,他才是。”
高藏幽幽叹了口气,道:“如此也好,我便不客气了。”
泉盖苏文一愣,不知他说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紧接着,便听到高藏夹杂着兴奋和惶然的一声暴喝:“动手吧!”
泉盖苏文再次愣住,心中那股熟悉的不祥预感已然越来越清晰,正暗暗思忖情势不妙时,旁边一名被他倚为心腹亲信的中年将领忽然拔刀,在众人皆未反应过来之时,扬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近在咫尺的泉盖苏文劈去。
这是一记杀招,任何人都没想到,平日被泉盖苏文引为心腹的这名将领,居然会突然间对泉盖苏文下杀手!
一刀劈过,泉盖苏文的头颅与身躯分离,伴随着脖颈断口处如喷泉般喷溅的鲜血,泉盖苏文的头颅也冲天而起,最后飞快坠落在地,地上滴溜溜的滚了几圈后停下,已然死得不能再死了。
头颅的面部朝上,泉盖苏文的眼睛仍最大程度的睁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里仍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不敢置信,不敢置信自己最信任的部将竟会背叛他,朝他痛下杀手。
人头落地之后,泉盖苏文的身躯才缓缓倒下。后面的部将们经历了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忽然炸锅了,一阵乱纷纷的刀剑出鞘声,无数柄刀剑指向那名行刺泉盖苏文的将领,眼看要将他当场格杀时,却听到高藏的声音远远传来。
“诸位高句丽的将士,奸佞权臣泉盖苏文已伏诛,尔等已无效忠之人,朝中臣子亦被唐军屠戮一空,试问尔等欲奉谁人为主?”
众部将皆愣住,然后面面相觑,神情多了几分迟疑和挣扎。
高藏挺直了腰,负着双手终于迈出腿,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一边走一边道:“诸位将士,你们唯一能奉的主,只有我,我才是高句丽的国主,我才是你们的王!泉盖苏文已死,你们不奉我为主,还能奉谁?”高藏最后一句话语气渐渐加重。
将士们愈发迟疑,手中的刀剑却再也劈不下去。
恰在此时,人群中忽然爆出几声看似自言自语似的声音。
“大莫离支已死,京中那些德高望重的朝臣大人也死光了,只有国主尚在,今日我们若不向他效忠,还能奉谁?”
不得不说,这句话说得很恰当,很合时宜,若换了高藏来说,将士们不一定买账,可若换了他们人群里某个袍泽说出来,首先从心理上便接受了,因为袍泽的立场与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大家的想法都一样,想升官求赏,或是想活下去。
于是,大家的神情愈发犹豫了,手中的刀剑不知不觉垂了下来。
那名刚刚刺杀了泉盖苏文的将领却忽然将手中的剑一扔,接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面朝高藏遥拜下去。
“末将愿为国主效忠!”
几乎同时,人群里十几名中低层将领也走了出来,面朝高藏跪下,仿佛排练好了似的,异口同声道:“末将愿为国主效忠!”
有了这些将领的带头,终于有人神情迟疑地也跟着跪了下去,一个,两个,一群,一片,最后绝大部分人都跪下,唯独只剩数百名神情愤怒且悲痛的将士,举着刀剑仇恨地注视着远处的高藏。
“你们骨头软,我们的骨头不软,我们要为大莫离支报仇!”一名站着的将领悲声大喝道。
同样站着的数百人纷纷举起了刀剑,脚步动了起来,竟朝高藏奔去,显然他们果真要为泉盖苏文报仇,目标直指高藏。
高藏不慌不忙地扬起手,断然喝道:“将这些逆臣余孽就地诛杀!”
第一批发誓效忠的将领们马上站起身,扬起刀剑便朝那群余孽背后奋力劈砍而去,将领带了头,身后的数千将士顿时也反应过来了,于是迅速结阵,将这数百名余孽重重包围了起来,最后便是一阵刀剑齐下,数百人毫无悬念地倒在血泊中。
高藏长长呼出一口气,努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神情依然保持着平静。
“甚好,你们不负我,我必不负你们,日后必以国士报之!现在马上分出两千人马戍卫王宫,其余的将士出宫,告诉城门外的将士,泉盖苏文已伏诛,若将士中仍有从逆者,就地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