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回入宫闹得不愉快, 皇妹便再未入宫,萧励心中有愧,思来想去, 提笔拟下一道旨意。
腊月二十六, 办一场马球比试。
皇妹马球打得好, 知道后, 必然欢喜。
旨意刚下,便收到睿王府递来的奏折。
萧励望着折子, 满目是睿王的忏悔之语,言辞恳切, 他眉心蹙起。
北疆战事已平,汗王亲自递上降书, 连质子七皇子也已送到, 睿王自己更是掀不起浪花来。
明日入太庙祭祖, 萧氏皇族本就人丁单薄, 兄弟相残之事, 他做不出。
或许该放睿王出来, 再给他一次机会
可若放他出来,皇妹会不会生气
犹豫良久, 恻隐之心占据上风,萧励轻叹一声,派人去睿王府传口谕。
睿王可以离府活动, 一年内不得离京半步, 以观后效。
睿王府内院, 谢冰若身形单薄,面色苍白如缟,双手浸在刺骨的冷水中, 浣洗白昙换下的衣物。
“当心些,这可是王爷新赏的,上好的料子裁成,洗坏了你可赔不起。”白昙捧着一把瓜子,坐在背风处的锦杌上,说话间,嘴里嗑得咔嚓作响。
“是。”谢冰若目光冷冷扫过地上胡乱扔的瓜子皮,面上已然平静无波,不消说,待会儿还是让她清扫。
“是什么”白昙动作一顿,瞥她一眼,“你得自称奴婢”
“奴婢遵命。”谢冰若淡淡道,手上浣洗的动作未停。
见她乖乖低头,白昙心气畅顺,正欲给她派别的活计,忽闻回廊尽头传来脚步声。
“白小主,王爷来了,正找您呢。”丫鬟含笑,匆匆上前。
不知为着气谢冰若,还是白昙伺候体贴,睿王府后院美人如云,近日最受宠的,竟是白昙。
白昙笑应着,丢开未嗑完的瓜子,抬手搭在丫鬟小臂上,站起身,讥讽地扫一眼逆来顺受的谢冰若,便款步朝前面去。
浣洗毕,将衣衫晾好,谢冰若垂首步入熟悉的院子,神色淡漠。
院子原本是她的,如今已被睿王赏给白昙。
房内动静不小,院中诸人皆远远避开,谢冰若没避,听着白昙夸张的声音,缓步踏上石阶。
她默然侍立廊下,北风穿过游廊吹来,直往骨头缝里钻,谢冰若身形瑟缩一下,正欲叩门,向白昙请示,却听到睿王骤然放大的笑声。
“等着,待过完年,本王让你住进后宫做真正的主子娘娘。”睿王捏一把白昙,笑意张狂。
“王爷要把妾身送给圣上”白昙惊诧,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妾身只愿服侍王爷。”
“自然不是拿你送人,本王哪里舍得”睿王说着,嗓音又低下去,白昙的惊呼声高起来。
他们的话,谢冰若并非全然听见,却也听懂大半。
思忖片刻,她没继续待下去,转而去正院睿王妃处。
“谢侧妃怎的来了”丫鬟笑望着她,称呼讽刺至极。
当初她费尽心机以侧妃身份入府,如今睿王为了刺激她,并未夺去她侧妃的身份,却让全府上下皆知,她只是个最卑贱的丫鬟。
“奴婢身上不干净,需要去医馆,特来求王妃娘娘开恩。”谢冰若捂着小腹,软着嗓音求情。不需伪装,面色已是白得吓人。
公主府梅林,红梅压枝,薄雪覆在梅枝上。
花艳枝瘦,满园梅花像是有了说不出的风骨。
梅林畔,暖阁中,萧青鸾赤足坐在暖软的地毯上。
纤白的指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婉转,仿佛能让人看到梅开,闻见梅香。
一曲终了,陆修倾身坐到近前,抓起她的手,长指轻捏她指尖。
“今日不必侍疾”萧青鸾横他一眼,把手抽回来,有些赌气的模样,艳丽又娇俏。
“不侍疾。”陆修含笑摇头,环住她,下颚轻抵她额角道,“接下来几日不忙,每日都陪着你,可好”
“当真”萧青鸾讶然,有些不敢相信,美目凝着他,“那明日马球比试你去不去”
陆修颔首“自然要去,我记得,从江南回京路上,曾答应同鸾儿比试马球。”
闻言,萧青鸾愣住,本以为多个帮手,没想到给自己找到个对手。
想到当日笑语,萧青鸾唇角微扬“当初你说要同我比试,该不会是想骗我什么”
“对。”陆修温声应,指骨一下一下卷动着她腮边青丝,墨色发丝柔软缠在玉雕般的长指上,绮丽缱绻,“想骗你嫁我。”
指背不经意蹭过她粉颊,带起细微痒意,萧青鸾下意识侧首避开,心尖却是一颤。
近些时日,他早出晚归,二人坐下来说说话也难,此刻宫婢们悉数退至暖阁外,温暖如春的暖阁中只她二人。
窗外风声簌簌,短暂的默然对视,他眉眼间灿若星辰的光彩,让萧青鸾喉间发紧。
“你惯会骗人”萧青鸾嗓音微哑,嗔他一句,便作势起身,“不理你了,我要去梅林赏雪。”
话音刚落,足底踏上暖软的绒毯,萧青鸾才忆起,她没穿鞋袜,愣然一瞬,便倾身去捞绒毯边缘的绫袜。
动作却滞后一步,雪白柔软的绫袜,被陆修攥在手中。
“我来。”他温声道。
继而,微微躬身,一手捉住她雪足上的细踝,一手将绫袜往上套,动作轻缓自然。
她艳丽裙摆被他推开些许,雪踝微凉,他掌心却是温热,将她纤巧的踝骨暖暖包裹。
热意一丝一丝钻入肌肤,细微的麻痒顺着脚踝,缠上小腿,似有无数看不见的藤蔓将她柔柔将她缚住。
萧青鸾别开脸,望向窗棂,双手撑在身侧,微微后仰,身形轻颤。
梅林深处的雪化得慢些,厚厚一层,将梅树下的浅草遮得严实。
嫣红滚雪狐毛斗篷拢住她窈窕身形,风帽护住头耳,一点也不冷。
萧青鸾驻足,垂眸将鹿皮手套往上扯扯,戴得更紧些。
余光扫过身后被风吹动的石青色棉氅,萧青鸾美目流转,躬身捧起一抔雪,稍稍压实,回身便朝陆修身上丢去。
只是想捉弄他,没想到雪球正中陆修心口位置。
北风吹鼓他身上棉氅,雪球碎散在氅衣里长袍上,前襟沾着乱雪,陆修身形微晃,下意识捂住心口上方位置。
见状,萧青鸾眼皮一跳,摘下鹿皮手套,匆匆上前,拿开他的手,动作轻柔替他拍去衣襟上的雪“是我打得太重么我不是有意的。”
那里伤得重,他至今没敢让她看,怕吓着她。
听说身有旧伤的将士,最怕的便是酷寒的冬日,寒邪入体,伤处便会隐隐作痛。
这些日子,他总是深夜回府,会不会影响到伤势
心下胡乱想着,萧青鸾忍不住有些心疼,她不该冲动贪玩的。
正想着,忽而,她拂雪的手被他攥住,按在他心口。
纤手贴在他身前,萧青鸾分明感受到他胸腔内的震颤,头顶传来闷闷的笑声。
立时,萧青鸾明白过来,她又被骗了
“陆修”萧青鸾又羞又气,仰面瞪他,“你又”
话未说完,便被他俯身攫去气息。
他动作轻缓温柔,似天上偶然飘落的雪絮,极有耐心。
鼻尖被北风吹得泛红,面颊也因他微乱温热的气息而发烫,萧青鸾身形发软,贴在他身前的手,下意识攥紧他衣襟。
她扬起小脸,风帽无力垂落颈后,寒风吹起她细软发丝,擦过她侧脸,拂在他身前、下颚。
耳边风声变远变轻,她几乎忘记呼吸。
直到陆修闷笑着松开她,萧青鸾才伏在他身前,大口大口喘气,寒冽梅花香吸入肺腑,将溺人的旖旎缱绻驱散。
“看来为夫技艺有长进。”陆修轻笑,微凉指骨一下一下摩挲着她柔美的下颚线条,“可否向鸾儿讨个雪人做赏赐”
他方才逗她,诱她,就为一个雪人
萧青鸾气结,仰面便要斥他,唇瓣微启,又改了主意,美目狡黠一笑“好啊,你服侍得好,自然当赏。”
说完,重新将鹿皮手套戴好,蹲身去堆雪人。
陆修长身而立,垂眸凝着她,她艳丽裙摆柔柔散在雪面上,墨发侧露出一抹雪颈,艳美静好,似枝头最艳的红梅吸收日月精华,成了精。
片刻后,萧青鸾听到皂靴踏上雪面,簌簌的脚步声,抬眸望去,见他走到她身侧,也蹲身握雪,不知要做什么。
萧青鸾堆好雪人身体,正要去做雪人头,不经意间抬眼,却见陆修也做好一具雪人身体,比她的雪人小些。
想问,但她张张嘴,没问出口,免得又被他戏弄。
待他起身去折梅枝时,萧青鸾唇角弯起,匆匆在堆好的雪人身后加了一物。
“堆好了。”萧青鸾说着,侧身去看陆修的雪人。
他躬身,将修整过的梅枝插在雪堆成的发髻边。
萧青鸾愣愣,她一定是太久没堆雪人,竟然觉着陆修堆的雪人很是眉清目秀,加上梅枝,更添一分艳丽。
“像不像”陆修侧眸,温声问。
“像什么”萧青鸾回望他,一脸茫然。
闻言,陆修忍不住轻捏她粉颊,刚摸过雪的指骨寒凉,冰得她一激灵,只听陆修道“你呀。”
“我堆一个你,你堆一个我。”陆修嗓音低缓,拖腔带调,似别有深意。
萧青鸾心口莫名一热,耳根也跟着热起来,急急否认“谁说我堆的是你了”
“自然是我,否则,鸾儿岂会特意加上狐狸尾巴”陆修轻笑,眸光往雪人身后新加的尾巴上扫过,笑意更深。
萧青鸾身形一滞,原来他什么都看到,却故作不知。
一时气恼,她抬脚便要去踢刚堆好的雪人,似乎雪人散开,便不会被他笑。
忽而,她身形一轻,被陆修横抱在怀。
风声吹红她耳尖,他薄唇贴在她耳畔,低语“待到春日,冰雪消融,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从梅林出来,茜桃匆匆上前,递来一份信封。
“谁送来的”萧青鸾接过信封,望着上面“长公主亲启”字样,随口问。
撕拉一声,信封上端被撕开,萧青鸾探指捏住里面纸笺边缘,却听茜桃道“睿王府谢侧妃。”
愣然一瞬,萧青鸾才想起来,谢侧妃就是谢冰若。
“听说她怀有身孕,才如愿入王府做侧妃,不好好养身子,怎么突然送信过来”萧青鸾轻声自语,展信一看,眸光一滞。
心中寥寥四字“当心睿王谋反。”
睿王果然贼心不死他又想到什么招数睿王谋反,对谢冰若来说不是好事吗她为何特意来信提醒
沉吟间,只见茜桃若有所思道“奴婢瞧着,谢侧妃身上衣衫单薄,这么冷的天,连件夹袄也没有,面色苍白,小腹平平,孩子似是没了。”
“去打听打听,睿王府出了什么事。”萧青鸾拧眉。
那孩子是谢冰若的筹码,想必不是她自己弄没的,她在睿王府被人害了
用罢晚膳,翠翘正替萧青鸾准备盥洗之物,茜桃推门进来禀话“公主,谢侧妃腹中孩儿,是被睿王爷和新晋的白小主害没的。”
见萧青鸾抬眼望来,茜桃又继续道“那位白小主,还是谢侧妃自己带入王府的贴身丫鬟,不知怎的入了睿王爷的眼。两人无状之时,正好被谢侧妃看见。谢侧妃跌倒,孩子没了以后,被王爷厌弃,保留侧妃之位,却任由白小主拿她当丫鬟使。”
一时,萧青鸾竟不知该说什么,以睿王的脾性,见异思迁是常有的,再混账也不足为奇。
看来,谢冰若是真心想提醒她,不想让睿王得逞。
“谢侧妃如今在何处”萧青鸾迟疑问。
“奴婢特意打听过,离开公主府后,她没回王府,而是去了齐府。”茜桃细细回禀。
齐府内宅,齐夫人望望榻里面白如纸的谢冰若,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到底是妹妹的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总不能看着她去死。
女医诊完脉,起身,齐夫人急切问“我甥女身子如何”
未避免误会,谢冰若的身份,齐夫人并未瞒着,免得连累齐漪。
听到询问,女医叹息一声,连连摇头,也没避着谢冰若,直言道“她身子亏损厉害,日后恐怕子嗣艰难,先照方子温养着吧。”
说完,便提起药箱,去案边写药方。
齐夫人令人好生送女医出府,又把方子交给下人去煎药,这才回到内室,独自问谢冰若“姨母疼你,却不能长久留你在府中,你有何打算”
若是送回江南宁阳府,恐怕还不如京城,宁阳城百姓恨毒了胡知府,若知道谢冰若是胡知府的女儿,哪有她的活路
“姨母收留一宿,已是仁至义尽,冰若不敢妄想。”谢冰若神情淡漠,眼神却倔强,“劳烦姨母对外宣称我已冻死,明日我便出京,往中原去,找一家有儿有女的富商,做续弦也好,姨娘妾室也罢,衣食无忧便是极好。”
齐夫人没别的法子,更不敢拿此事去烦齐太傅,只得应下,不过是一个丫鬟、一副盘缠的事。
宫中马球场,萧青鸾一身骑装,坐在萧励下首。
她冷眼瞥过睿王,催促睿王下场比试,待他离开,萧青鸾才挤到萧励身侧叮嘱“皇兄,臣妹说的你记住没有近日吃的用的,皆需细细查验,让人试吃试用。今日比试也不许下场,好好待着”
整个大琞,唯有萧青鸾敢以命令的语气对萧励说话,偏他不敢动怒,还得含笑哄着。
“好,朕记住便是。”萧励说着,朝她挥挥手,“下一场便是你和靖宁侯各自带队比试,还不去准备着”
“准备什么”萧青鸾神色有些不自然,语气越发张扬,“左右他不敢赢我”
一炷香后,萧青鸾手持球杖,迎风疾驰,身形迅疾如电,每每从陆修手上抢到球,成功入洞,就冲他挑衅一笑。
陆修打得少,不够熟练,刚开始处于劣势,但很快便占上风,成为场中除萧青鸾外,进球最多的一个。
“啊啊侯爷真乃天神下凡”周遭观球的贵女们失了仪态,呐喊声此起彼伏。
也有为萧青鸾呐喊的,却很快被她们的声浪盖过。
同陆修并驾齐驱下场,萧青鸾忍不住横他一眼,赢他的喜悦被愤然代替。
陆修抿唇忍笑,自知她是为何生气,恨不能将她抱在怀中好好哄着,却苦于有外人在场,不得不做出端方之态。
一场球打得酣畅淋漓,背上生出薄薄细汗,有些不适,萧青鸾进到专属更衣室,细细换好衣裙。
“茜桃,替我系一下。”萧青鸾纤指捏着宫绦,侧身欲递给茜桃。
身后伸来一双手臂,指骨修长匀停,肌理如玉,显然比茜桃的手大得多。
萧青鸾侧眸,侧脸蹭过他衣襟,身形一颤“茜桃呢你何时进来的这是本宫的更衣室。”
“唔,是鸾儿的更衣室,所以不必担心有人闯入。”陆修轻笑,长指灵巧翻转,替她系好腰间宫绦。
“若不及时哄好,我怕小醋坛会酿成小醋缸。”陆修说着,扣住她细肩,将她身子掰正,面朝着他。
“我才没吃醋”萧青鸾否则,面颊却微微泛红。
她的更衣室是最宽敞的一间,可他挤在里面,顿显狭窄逼仄。
“哦,那我再出去比一场。”
说话间,他已松开她细肩,作势要出去。
“你敢”萧青鸾想也不想,下意识伸手环住他窄劲的腰。
反应过来后,听到他闷闷的笑声,索性豁出面皮,将面颊贴在他襟前“分明是我赢过你,她们却个个都夸你打得好。哼,陆修,以后不许你打马球,更不许打给旁的女子看”
“有人夸,足见鸾儿眼光好。”陆修忍笑,捧起她的脸,一字一顿道,“鸾儿赢了,今夜为夫以身相许,鸾儿在上,可好”
只一句,萧青鸾耳尖倏而红透,脑中忆起回京路上的笑语。
“若本宫赢了呢”
“臣便以身相许。”
这便是他说的以身相许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还是1800左右哈抱住小可爱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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