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醒来, 墨瞳如洗,梅林间微亮的宫灯照在他眉眼,衬得他眼波似星河澹澹。
确然是一只坏狐狸,说出的话, 信不得。
“齐大人是不是有事瞒着本宫”萧青鸾定定凝着他眉眼, 寻找他撒谎的痕迹。
“对。”齐辂颔首, 挺直脊背,微微倾身, 欲捉她指尖青丝, 却被萧青鸾避开。
梅树侧, 低矮的美人樱静静开着,红的、白的、雪青的。
齐辂随手折几支,玉雕般的长指随意摆弄,慢条斯理道“臣说有要事, 实则是想利用公主对圣上施压,给国师定罪。”
她问的不是这个
可听他提起国师, 萧青鸾心口一沉, 也没心思再去纠结儿女情长。
蹲的累,她起身走到齐辂身侧, 背对着他, 也倚靠梅树,席地而坐。
望着墨蓝天穹爬到半空的弯月, 嗓音闷闷“本宫知道你是故意。国师之事, 暂且再等等,他害了那么多女子,本宫绝不放过他。”
她告诉皇兄,国师解不了固元汤中的毒, 皇兄自然不会听她片面之词,待宫宴之后,她去钟灵山求求霍神医。
唔,或许可以带上芸娘一起。
至少,看在季艺姝嫂子的面上,霍神医也不会把她晾在一边,置之不理。
“好。”齐辂温声应。
利用她已是不光彩,她已争取过,若不能成,自有她的道理,齐辂并不想追问缘由,给她任何压力。
“你就不问问”萧青鸾侧首。
话没说完,发髻微微一沉,她抬眸,却见齐辂正把什么东西放在她发顶。
“臣告退,公主早些安寝。”齐辂收回手,俯身在她发间轻轻落下一吻,旋即,飞身离开。
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萧青鸾眸光微闪,他什么也不问,为何在梅林等她这般久
纤手撑在梅树上,站起身,头上的东西忽而落下来,萧青鸾匆匆伸手接住,唇角弯起。
原来,他方才折几支美人樱,是给她编这只花环。
花环上,各色花朵错落有致,很好看。
酒楼雅间,定国公早早坐着,置好席面,等弟弟陆勇赴约。
见过齐太傅,却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
那日,他假装要找拐走儿子的人牙子,从齐太傅口中套话。可齐太傅并不知,当年是从哪个人牙子手中买到的齐辂,更不可能知道有没有人收买那个人。
为了尊重儿子的想法,怕被齐太傅发现端倪,定国公没敢多问,两日没睡好,终于决定亲自问陆勇。
日暮时分,陆勇走进来,看着丰盛的席面,笑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哥这般高兴”
“你我兄弟二人,许久没单独喝酒了。”定国公替他斟满酒盏,递到他手中,“来,陪大哥喝几盅。”
酒至半酣,定国公才咬咬牙,下定决心开口“陆勇啊,当年子远被拐走那晚,你在何处,在干什么”
本有五分醉意,听到定国公的话,陆勇仍是眉心一跳,酒意消散一半,身姿僵硬望着定国公“大哥此话何意”
“没什么。”定国公放下酒盏,手腕有些不稳,酒水洒出来,洇湿桌布,他别开脸,望着窗外沉沉暮色,“胡知府死前,曾告诉我,拐走子远的人牙子,是被京城陆姓之人收买,故意为之。”
闻言,陆勇登时面色涨红。
啪地一声,将酒盏拍在桌上,酒水四溅,他红着眼质问“难怪大哥突然请我喝酒,原来在怀疑,是我让人拐走子远”
“大哥,我可是你的亲弟弟”陆勇手握成拳,在心口捶了几下,似乎痛心至极,唇瓣颤动许久,才哽咽道,“子远是我的侄儿,我对他视如己出,害他我图什么胡知府那种人,大哥宁愿信他,却不信我。”
“再说,即便他没说谎,京城有多少陆姓之人许是从前的部下嫉妒大哥呢,为何大哥单单怀疑我”
说罢,他重新端起酒盏,仰面将酒水饮尽,伸出双臂,盯着定国公“大哥若认为是我做的,现在便把我送去顺天府,弟弟绝无二话。”
图什么图陆信承袭国公府爵位。
这种事,在公侯之家,并不是没有过。
可面对陆勇的质问,定国公说不出口。
陆勇性情敦厚,处事也不圆融,所以这么些年,还踏踏实实做个五品步军副尉。
他真的回做出坑害手足之事吗定国公有些迟疑。
“是大哥听信小人之言,对不住你。”定国公握起酒盏,自罚三杯,向他赔罪。
陆勇背过身,抹一把泪,倒是没再计较。
甚至,酒足饭饱,亲自送定国公回府,自己才回家去。
回到家中,面色即刻阴云密布,目光阴鸷,盯着官家“去,把公子给我叫来”
片刻后,书房中,父子俩对面而坐。
闻到父亲身上浓重的酒气,陆信奇道“谁让父亲生这么大气”
“你大伯已经对当年之事起疑,怀疑是我收买人拐走陆修。”陆勇紧紧握着一盏热茶,驱散心口寒意,“说说,你这几日去国公府,可有什么发现”
“只是起疑,那人牙子早死了,死无对证,父亲怕什么”陆信放心下来,恢复吊儿郎当的模样,往后一靠,将身子懒懒摊在圈椅中。
想到陆修,他便心情不悦“儿子连陆修的人都没见着,能发现什么”
“话说回来,爹你把大伯供着敬着,大伯可没把我们当回事,连角门的狗奴才都不把儿子放在眼里。”想到那日情形,陆信仍气不过,“齐辂同陆修关系好,就能从角门随便进,儿子要跟进去,却被狗奴才拦住,非要我走正门。”
“行,我走正门。”陆信端起面前茶盏,猛喝一通,继续道,“进去才发现,陆修不仅见了齐辂,还见了长公主,独独不见我这个堂弟。我气不过,自己闯进去,他竟然翻窗逃走都不见我为此,大伯嫌我没有规矩,让人把我赶出来。”
“爹,您评评理,是陆修狗眼看人低,还是我没规矩”
他气呼呼说了一通,陆副尉听着脑仁嗡嗡直响,可听着听着,总觉哪里怪异。
“你说,陆修为了不见你,翻窗逃走”陆副尉目光一紧,盯着陆信,“你怎么知道他原本在房里”
“我小厮进去禀话,又出来告诉我,陆修不见我,他要不在,小厮进去向鬼禀话啊”陆信恨恨说着,心下不由生出恶劣的心思。
若当年爹没有妇人之仁,直接找人杀死陆修,就不会让他再回来气自己。
闻言,陆副尉脑中忽而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可陆信冲动,他还不能告诉陆信。
当即摆摆手“你先回房,容我想想,这些日子,不必再去国公府了。”
不去就不去,陆信乐得自在,只要陆修不是个乌龟王八,早晚有露头的时候,到时候他一定变本加厉还回去
待陆信离开,陆副尉把他方才的话,在脑中重新梳理,一闪而过的念头越发清晰。
齐辂长在江南,听说不是齐太傅亲子,正好齐辂从江南回来不久,陆修便找回来,且从未有人见过他。
会不会,齐辂就是陆修
若如此,长公主见过陆修,为何能默默接受
不知何处出了问题,可陆副尉猜测,齐辂极大可能就是陆修,出于某种目的,他不想被发现,所以不见陆信。
至于猜测对不对,试试便知,杀掉齐辂,是他能想到的,最果断的验证法子。
只是,齐辂功夫不差,还会造手铳,除掉他似乎不容易,得找个合适的机会。
太子洗三之日,群臣相贺,宫苑处处张灯结彩,童趣又喜庆。
萧青鸾领着府中舞姬入宫,舞姬个个面带薄如蝉翼的雪纱,身形窈窕,妆容、舞衣无一不美。
一入大殿,便吸引到所有人的目光。
上首,龙椅中,萧励望着萧青鸾,目光忽而被她身后领舞的舞姬吸引。
此女身姿曼妙,眉眼含春,让人心中发痒,想扯下她面纱,看看她是何等绝色。
这些是公主府舞姬,若他向皇妹开口,不知皇妹肯不肯答应
察觉到他的失神,薛皇后面上笑意微微凝滞,她知道萧励爱美人,可她刚诞下龙子,他也不能收敛些吗
“皇兄,皇嫂。”萧青鸾立在殿中,风华绝艳,冲上首行礼,笑道,“臣妹恭喜皇嫂诞下太子,特意准备贺礼,恭祝皇兄皇嫂福寿绵长,太子侄儿智勇安乐”
言罢,她坐到左侧第一个位置,琴声渐起。
右侧第一个位置本该是睿王的,可他被禁足没来,现下坐着国师。
容筝抬眸,不经意朝国师处望一眼,即刻收回,于熟悉的琴音中,水袖轻扬,身姿翩然若惊鸿游龙。
在群臣中,齐辂品阶不算高,坐在右侧第二排中间的位置。
手持小巧精致的银盏,目光越过舞姬,落在萧青鸾身上,眼神专注温暄。
今夜,她着盛装,每一处打理得精致美艳,静坐抚琴的模样,越发艳若神女,教人移不开眼。
殿中,舞姬们散开、蹙笼,再散开,如牡丹绽放。
一曲将终,舞姬们按照先前排练的舞步,翩然俯身,拿起宫人事先摆在宴桌外侧的酒盏。
容筝本该去左侧,取萧青鸾桌前酒盏,可散开时,她身形一转,往右侧去。
另一位舞姬只当她记错舞步,未免叫人看出来,便顺势往左。
容筝水袖轻扬,拂在国师桌前,俯身去取桌前酒盏。
国师眼睛一错不错落在她身上,借着她身形遮挡,眸中欲念毫不遮掩。
即便最美貌的供女,宫里最美艳的舞姬,也没有眼前之人的媚骨天成。
她长指纤白,碰到酒盏时,却不小心将酒盏打翻,酒水朝内侧滑落,滴湿国师衣摆。
容筝美目微瞠,大惊“国师大人恕罪。”
说着,慌乱地绕过宴桌,来到国师身侧,软着嗓音轻道“奴替国师大人擦擦。”
若是在他府中,国师自然乐意,可当着圣上和群臣,国师哪敢让她做出不雅之举
当下,便要拒绝。
可他刚开口,声音便被堵在嗓子眼。
柔软的水袖一圈一圈缠在他颈间,忽而收紧,软腻的嗓音淬着冰“狗贼,你去死吧”
国师双目圆瞪,惊恐不已,好看的花原是带刺的,还想要他的命。
愣然一瞬,他已被勒得面目涨红,双手拉住水袖,抬脚重重揣在容筝腹部。
撕拉,水袖被撕裂,容筝一声痛呼,被他踢飞数米,后背重重磕在玉阶边沿,当下呕出一大口血。
“容筝”萧青鸾大惊。
霍然起身,奔至容筝身侧,不顾殿中纷杂的惊呼声,双手颤颤扶起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
难怪她提议,献舞之后,向皇兄、皇嫂敬酒相贺。
原来,容筝早就想好,要用水袖勒死国师。
当着皇兄和群臣的面杀人,她是不是想和国师同归于尽傻姑娘
玉阶上方,龙椅中,萧励吓得面色发白,他刚才竟想纳此女入宫。
“此女混入殿中,竟要当着圣上的面杀死老臣,求圣上赐她一死”国师解开颈间断袖,仍在地砖上,上前几步,站在萧青鸾身后道。
“有本宫在,谁也不能动她”萧青鸾回眸,美目闪着泪光。
她心疼容筝,也恨自己,没能早些替她报仇,才让容筝生出这种决绝的心思。
“老臣险些忘记,刺客是长公主带来的,莫非她谋害臣,实则是奉长公主之命”国师唇边含笑,有恃无恐。
皇帝没弄清固元汤的真相,不敢杀他的。
“皇妹不会。”萧励起身,喝止国师。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见萧青鸾将容筝靠在玉阶边,站起身,抽出金丝红绫软鞭,径直朝国师抽去“对,就是本宫要你这狗贼的命”
软鞭缚住国师脖颈,萧青鸾狠狠一扯,收紧,拔下发间凤衔珠金簪,朝国师走去。
“皇妹,休要胡闹”萧励从龙椅上走出来,扶着御案,双眼发黑。
可萧青鸾对她的喝声,置若罔闻,她只知道,今日若国师不死,容筝便活不下去。
对上她决绝的目光,国师知道,她真的敢动手。
迟疑一瞬,萧青鸾已举着尖利的金簪朝他颈侧刺来,国师忙抬手,欲把她的手挡开。
耳侧一道疾风擦过,国师的手被一枚银盏打开,萧青鸾手中金簪狠狠刺中他颈侧。
国师睁大眼睛,身子软软倒下,萧青鸾又拔出金簪,连刺数次。
殿内所有人已然吓得不敢动,不能出声,只能听到金簪刺破皮肉,鲜血溅出的声音。
亲眼看着国师咽气,萧青鸾看看自己被血染红的手,朝齐辂的方向望一眼。
又默然收回视线,站起身,神情倔强望着玉阶上的萧励“他陷害太医,亵渎供女,私造火铳,贪墨官银,勾结北剌,本就该死。如今人已被我杀掉,皇兄若仍不公开他的恶行,便把臣妹抓去大理寺吧。”
说完,走到容筝身边,对上容筝模糊的泪眼,轻笑“容筝,我替你报仇了,还能走得动吗我带你回府。”
容筝点点头,由萧青鸾扶着,勉力站起来。
二人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萧励气得浑身颤抖,可当殿门口侍卫阻拦时,他仍咬牙开口,挤出两个字“退下”
齐辂望着萧青鸾走出殿门,随即,他走到御殿中央,躬身道“国师劣迹斑斑,罄竹难书,臣齐辂斗胆,恳请圣上,还百姓以真相。”
其他朝臣本还迟疑,可齐辂是御赐的监察御史,连他也支持长公主,可见长公主口中细数的罪名,并非冤枉国师。
众朝臣望着玉阶前,国师的尸首,想到国师恶行,比看到长公主刺死国师还震惊。
原来他们奉为神明之人,只不过是个恶棍。
翌日,全京城皆知,国师恶贯满盈,圣上本欲在太子洗三礼后发落,可宫宴上,长公主为还逝者公道,竟亲手刺死国师。
“太可怕了,从前只知长公主张扬跋扈,没想到她还敢杀人。”酒肆中,有人私下议论。
闻言,前来送酒的伙计有些不忿,插嘴道“杀人怎么了长公主殿下那是为民除害你这么同情恶棍,是不是也有作恶的心”
“诶,你怎么说话呢”那人回嘴,甚至想动手。
却被同伴拉住“人家说的也没错,你摸摸自己的良心,长公主有做错吗我倒是佩服公主的胆量,为好友报仇,不是个怂包。”
另一桌,有人接过话茬“那位领舞的舞姬,也是受害之人吧你们说,她是供女,还是哪位被害之人的女儿”
“供女都十多年前的事了,听说那舞姬生得年轻貌美,国师被迷昏了头,才会被水袖缠住脖颈。”布衣男子饮下一口酒,继续道,“听说很像眠香苑的花魁容娘子。”
话题岔开,众人便开始追忆起容娘子夺得花魁的风姿。
公主府中,萧青鸾望着面色苍白,正默默吃药的容筝,心下闷闷的。
总觉得,容筝从宫中回来后,状态很差。
“容筝,皇兄定会昭告天下,为你父亲平反昭雪,到时,我让皇兄封你为县主,你与国公夫人相认,重振甄氏门楣,好不好”
萧青鸾心里不踏实,怕她如前世一般寻短见。
“公主,容筝不想同姑母相认,也不想让人知道我是甄太医之女。”容筝放下药碗,唇畔凝着浅浅的笑,望着萧青鸾,“容筝很感激公主替我报仇,公主不必再补偿容筝什么,容筝名声不好,不便认祖归宗,更不想堕先父英名。”
听着,萧青鸾心口阵阵刺痛,她猜得没错,容筝在自己糟蹋自己。
“公主,弘仁大师在外求见。”茜桃进来禀报。
萧青鸾目光微闪,兴许,薛玠能让她多些生气。
茜桃候在一旁,等回话,萧青鸾侧眸去看容筝的反应,却见她神色恹恹,没有一丝动容。
作者有话要说 薛玠我来渡你。
齐辂快把你媳妇儿哄好,别让我媳妇儿伤心。
萧励朕太难了求一颗速效救心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