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想着白日里的那些事, 茫茫然好一会儿,思绪终于回笼,落在流音的话上, 只觉得有些事巧合地很,同祁荀兜转了这些时日, 自己反倒成了他苦寻许久的人儿了。
白念坐起身子, 缓缓地从枕下摸出一块自小佩戴的玉牌。这枚玉牌先前落在了赵婉手里,赵婉被发落后,转而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祁荀便是在山洞发觉这块玉牌是她的随身物,脸上才浮现难以言喻的喜悦。原以为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当下想来, 兴许是他早早确认了她的身份, 却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未同她挑明。
玉牌静静地躺在白念的掌心, 上头的纹路清清楚楚地贴着指腹,生硬冰凉的触感,反倒教她静下心来。有些事已然摆在那儿了, 再如何心烦意乱, 它也不会顺着你的意来。三更天了,屋子外头黑作一片, 屋内燃着木炭, 银灰色的炭中时不时冒出些星火,白念轻轻叹了口气,知晓这事不可逆转,便想着待明日清醒些,再去理清思绪, 好教两头都周全了。
冬日天色暗得快,亮起来却要费些时辰,本该是天露鱼肚白的时候,到了这个点,外边还是灰蒙蒙的一片,愣像是穿叠了一层层灰色绢纱,拨也拨不开。院内围着早起清扫的侍婢,几个人脑袋凑在一块儿,窃窃谈论着昨儿的事。流音打帘出来,瞧见她们落下手头的活,声音倒不算太大,可是清晨静谧,会神去听,还是能听清她们口中的话。
新来的侍婢,估摸着也没在旁的人家干过活,不知规矩,说起小话也没个分寸。她家小姐才睡了没几个时辰,仔细被她们吵醒,坏了精神气儿。流音杵了杵手里的笤帚,走近低声呵斥了几句“是先前没学过规矩这舌根都嚼到主子头上来了。”
那些个侍婢瞧见流音,立时住了嘴,低着脑袋回道“流音姐姐,我方才去后厨瞧早膳的情况,听今晨去街上买菜的嬷嬷说,我们府外停了不少车马,心里好奇,这才说了几句。”
流音愣了一下,斥责的话生咽下去。白家原是商贾人家,能同富沾边,却与贵相去甚远,西梁倒是倡行商贸,只这读书做官的风气盛行久了,旁人看来仍觉得商贾不入流,纵使有人登府拜访,也是暗结勾当,总要沾上股挥之不去的铜臭味。只这一回,白府门庭若市,府外接二连三传来驽马的声响。
不用想也知外头是个甚么样的场面。
说完这话,围聚在一块的侍婢四下分散开来,各自干自己的活去了。流音在院内踌躇,正迟疑如何同白念开口,一扭身,便瞧见白念披着斗篷,青葱似的指头拂开了毛毡帘子。
她上前几步,挡在风口处“小姐怎地不多睡会儿,可是教我们给吵醒了”
昨儿晚间睡过一会,到了夜里,睡得浅,未及天亮,便翻来覆去如何都睡不着了。冬日的清晨像是被剔透的冰柱冻住了,没甚么声儿,愈是寂静,反倒能将外头的交谈声听个清楚。
她放下毡帘,复又回了屋内“替我绾个发,正好去瞧瞧前厅是个甚么场面。”
流音“诶”了一声,紧跟着入屋,细致地替她绾成一个发髻,瞧上去比哪家姑娘都要齐全。经昨儿一夜,白念也想明白了,心里有了打算,做起事来便有了条理。
她带着流音穿过木作长廊,一路行至前厅的屏风后边。自打白家搬入新居,府邸还未有过这般热闹的时候,早前乔迁宴虽也来了不少人,说到底都是白行水递去帖子,将人请来的。今日却是不同了,那些个候在前厅的人,哪个不是听闻白念的身世,巴巴过来示好。如今文渊被革职,宁家沉冤得雪,恩赏追封又接踵而至。时值重塑朝堂,清洗党派之际,圣上想要起用新人,必要显现其爱才与优赏,白念是宁家唯一的姑娘,圣上顾念将军功名,往后定然多加照看。
若有谁能攀的这门亲事,一荣俱荣,宁家的功勋恩赏自然就成了两家的赏赐。
白念垂眸立在屏风后边,她大致猜着这些人登府拜访的心思,前厅的交谈一字不漏地落入耳里,他们不好将话说得太直白,只是将自家的帖子一递,两眼放光,就盼得白行水接下届时前来赴宴。
白行水是商贾出生,平日里磨盘两圆,还未开罪过谁,今日反倒是肃着张脸,一字一句地将话挡了回去。那些人没落着好,便是如此,也还是腆着脸呆了好一会儿。他们走后,白念才从屏风后边儿出来。
白行水倦倦地坐在木椅上,阖眼支着脑袋,眼下乌青一片,瞧着没甚么多大的精神气儿。白念沏了盏茶,热水注入青碧色的茶盏,传来闷闷的潺声。白行水缓缓睁了眼,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热茶,抿了一口,又静默下来。方才的话,白念必然是听了个清楚,他也无需兜绕圈子,多嘴去问,只是担忧白念的心绪,想同她聊一聊,却又不知如何开这个口。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待白念视如己出,也不敢再同旁人结亲生子,生怕匀去对白念的关切。谁料想圣上的旨意下来了,如此一来,她势必要回到宁家,圣上顾念宁家功勋兴许会对她多加照拂,可宁家已然没甚么人了,她一姑娘家,又过了及笄,往后的大把事谁来替她周全。
白念瞧出他的为难,率先开口道“我知道阿爹还在为我的事忧心,我也想明白了,血缘关系是如何都消磨不去的,宁家于我有生育之恩,倘或我当真不认,实在令故人寒心。”
听了这话,白行水往椅背上靠了靠,猜想白念要回宁家,整个人像是被人抽了魂似的,恍恍惚惚,却也只能点头,连连诶着应了几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白念顿了顿,见茶水见底,复又添了一回“可是阿爹养我这么些年,是实打实地再生之恩,若要我昧良心抛下白家,这也是万万不能的事。”
白行水眼皮微抬,定了会神才听清白念话里头的意思,满是沟壑的脸上登时挂满了清泪。二人相视一笑,心里头高悬的大石落地,皆是松了口气儿。
心里既是这么个想法,圣上那处总不好强人所难,赏赐依旧,住处也依旧,只需挑个适当的时机,归入宁家户籍,再在祠堂跪拜上香,往后依然可住在白家,唤白行水一声阿爹。
他早该清楚白念这孩子的心性,依照她的性子,金银珠玉也好、功勋名号也好,哪个都不能教她忘恩负义地离白家而去。他收养白念整整十二年岁,从来都是将她当做嫡亲的姑娘,甚么姓氏户籍不过是一张冷冰冰的纸罢了,他不在意这些。
事情想开,白念面上愁容渐散,左右算是多了疼爱她的人,纵使这俩人离世多年,一听旁人提及旧事,就恍如疼爱她的人音容犹在,心里有些苦涩,可是回回听时,又觉得满是自豪。
祁玥听闻消息的第二日便红着眼赶了过来,屋外大雪下得深,入屋子前,急急地撇去鞋底的雪沫子,话没说上几句,眼泪便落了下来。
二人是幼时的交情,便是从襁褓算起,也不过短短三岁光阴,照理说没那么深的情谊。可姑娘家真真是极重眼缘,自打她俩在军营头一回碰面,便有一见如故的感觉,一来二去,发现彼此说得上话,加之祁荀的缘故,二人更是熟络了起来。
祁玥打心眼儿里替她高兴“我倒要瞧瞧,往后整个绥阳谁再敢说你的不是,先前给你下脸的那些人,少不得眼巴巴地望着,着人递帖子来,求你赏脸赴宴呢。”
白念揣着暖炉,没甚么倨傲痛快的神情,只是清清浅浅地一笑“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我早早看开了。人情世故不都这般么”
“你才多大年纪,可不兴悟出这么个道理来。”
白念原就是个活脱的性子,只因连遭变故,才慢慢学着端稳。祁玥见不得她如此,生怕她伤怀,立马调转话头道,松快地说道“说起来,祁家同宁家可算是世交。虽无白底黑色作为凭据,可两家谁不知晓你同大哥哥是说过亲的。这幢婚事可谓是名正言顺,只你们二人愿意,谁也不能有二话。依我瞧,这二月天极冷,到了三月,最迟四月,天气渐渐回暖,届时待大哥哥回来,正巧是操办婚事的最好时机。”
提起祁荀,白念唇边渐渐有了笑意,笑意过后,又发觉祁玥话里的破绽,猛地抬头问道“可是收着甚么音信了这一仗打下来了吗”
祁玥“呀”了一声,捂着嘴,心虚地撇开眼,自顾嘟囔着“我竟说了出来”
白念像是得到确切的回应,紧紧攥着祁玥的手,一双眼像是初春消融的湖面,太阳一照,泛着粼粼的光“当真是如此,怎也不同我说一声,害我日日提心吊胆,生怕出甚么变故。”
变故自然是有,行军打仗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可祁荀送来的书信,都巧妙隐去了这一点。就连前段时日战事吃紧,她也是从旁的女眷那儿听来的。
“想必是想给你意外的惊喜,说不准某日就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白念冷哼一声,在她手心挠了一把“我只要他安安稳稳的消息便好了,他这厢瞒着我,害我平白寄挂这么多日子,回时我也要捉弄他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