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行水回来得突然, 出乎白念预料。白念藏了满肚子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流音端来凉水帕子,递到白行水手里, 囫囵抹了一把,便算是去了一身风霜土尘。
“再过几日便是中秋, 我方才入屋时, 外边的月儿圆得跟铜钱似的,这是吉兆,恭贺老爷小姐团圆呢。”
流音说了些吉祥话, 这才退出去阖上屋门。
方才在马车内一个劲儿地掉眼泪,真见着后, 反倒是安下心, 唠了几句近况。问起白行水整桩事情的原委, 他也只说是碰着海溢,兜兜转转侥幸存活了下来, 至于归家的苦楚,他半字没提,想来是不想教白念伤心的。
白行水话少, 而白念惯是能说, 她记起此次阿爹回京,亏得祁荀从中周转, 虽说祁老太太明里暗里示意自己的不满, 但一码归一码,这份情恩情,她总不能一字不提。只是提起祁荀,白行水的脸色便不是太好。
他连咳了几声,嘴唇微微泛白, 靠在椅背上匀气。
白念见状立时止住话题,唤来流音问道“屋子可理出来了”
流音点头“都理出来了,褥子也铺好了,老爷过去便能歇下。”
横竖阿爹都平安归来,不急在一时,往后有的是谈话的时间。问了白行水的意思,白行水也说“今日早些歇下,明儿我还有要事,届时你陪我一道去。”
白念“诶”了一声,因担心白行水的身子,便也没追问是甚么事。
翌日清晨,绥阳的天儿还有些热,与上一月闷罐子似的天儿相比,却又凉快不少。白念起得早,谁成想她起时,白行水早早坐在院内,盯着院子的枣树怔怔发愣。
虽说是回来了,可这儿到底不是自个儿的家。落脚几天也便算了,长久居住下去,难免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白行水也不否认,他此次平安抵京,确实亏得祁荀相助,且不说渔村离永宁山迢路远,便是自己命大,真真到了永宁,却也早已物是人非,更遑论是寻到白念的下落。
祁荀派人寻到他,同他讲了白府遭遇时,他起先是不信的,直至瞧见白念亲笔书信,这才同他们一块儿启程,匆忙赶回绥阳。
入绥阳时,有一名唤乔元均的男子找到他,说是祁荀的朋友。白行水素来重情重义,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听闻他是祁荀的朋友,便想问祁荀在绥阳的住处,以便登府拜访。
乔元均道明祁荀的行踪,又依照祁荀的嘱托,寻了处雅静的茶楼,如实说出事情全貌。
白行水瞪大了眼,失手打翻手边的茶盏。他没料到此回来绥阳,还藏着这么一桩旧事。照乔元均的意思,他们有意查清当年事情的真相,至于白念那头,他毕竟养育了她十二载,其中的恩情非三言两语可以切绝,祁荀也没那样的想法。他只是希望白行水能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晓白念的身世,也不至于没个心里准备,届时承受不住。
可他眼下当真有些失神,想起乔元均的话便不由自主地想到战后饥荒的那一年。
白念确实是他从林间捡来的,时值荒年,灾民流窜,饿殍遍野。他打绥阳回永宁,途中恰巧见着一三岁左右的小姑娘倒在树下,伸手一探,呼吸急促,浑身高热。到底是条人命,又被他撞见,于心不忍,这便匆匆带回永宁,寻个大夫诊治。
白念自幼乖顺,大病后,生得愈发白净软糯,尤其是同人说话时,一双眸子亮闪闪的,很是讨人喜欢。白行水不忍将她送回,这才留在身边,养了十二载。
整整十二年,便是没有血缘亲脉的人,也不免生出些情意来,白行水从未将她当做外人,甚至在她及笄那年,偷摸着替她置办了不少陪妆,所幸这些陪妆,未藏在白府,柳氏便是想吞也无处可寻。
九月天亮得也早,白念一声阿爹打断了他的思绪。白行水起身,不愿同她提那些烦心事,用了早膳,便带着她往长安街走去。
长安街还是繁盛,街道两旁铺肆林立,妇人挎着竹篮挑挑拣拣,几回说价后,不依,又扭头走往别家。白念放下轿帘,问白行水道“阿爹,我们去哪儿”
白行水如实道“早前我还在绥阳时,曾托人置办过一套宅子。永宁的府宅虽被变卖,没留下甚么值钱的东西,但你阿爹做了那么多年的舶商,手里头总归还有些家业的。”
白念讶异地张了张嘴,心里属实有许多疑惑,因白行水昨夜才入京,她碍于阿爹身子不好多问,今日提及绥阳的家业,她免不了要问起柳氏。
“我们先前都在永宁,您在绥阳置办宅子做甚么是为了防阿娘吗”
柳氏的事,知情人少,又兴许是关起门来的家事,即便有人知道些甚么,也不会同她细说。在应郓时,她也问过苏穆,苏穆从来是点到为止,余下的话,还得问她阿爹才是。
“你说得没错。”
白行水颇为懊恼,即便他有意提防柳氏,到头来,仍是被她下了套。
“那我生母如何阿爹可还记得她的模样”
白行水浑身一僵,恍然明白祁荀的用意。先前有柳氏,白念自然不会问及生母的事,可柳氏的身份一旦戳穿,天底下哪有不想知道自己母亲的孩子,他若应对不当,势必教白念起疑。
索性,还未等他开口,马车便停在了一座久未居人的宅子前。
二人下了马车,宅前有一身着褐色衣裳的男子候着,白念一瞧,眉眼带笑地喊了声“吴管事。”
吴管事瞧见白念,浑浊的眸子缓缓蓄满眼泪,白府生变时,白念被柳氏卖入花楼,所谓墙倒众人推,他在这世上活得久了,哪里不知晓这个道理。可白念到底是他看着长成的,他心里着急,愣是托遍所有认识的人,也无人持以援手。
后来,又听闻莳花楼的金妈妈被捕入狱,他赶去府衙打听,才知白念被人救走,却又不知去了何处。直到前段时日,少府折冲都尉找上他,得知白行水与白念皆安然无恙,这才辗转着一并来了绥阳。
眼下瞧见白念,他高悬的一颗心也算是放下了。
“我比老爷早来几日,料想是要用到这处宅子的,便趁着天好,尽快清扫了。里边的东西虽不齐全,屋子却早早收拾出来了。老爷和小姐只管搬来,至于要用的东西,往后慢慢置办便是。”
宅内格扇齐排打开,日光斜斜地钻入屋内,照着橙红的木质地板,油油发亮。白念和流音逛了一圈,发现长安街的这处宅子竟比永宁的府邸还要大上不少。
“总住在松笙院也不是个事儿,如今老爷回来了,小姐是该搬回来了。”
白念点点头“这是自然。”
若她继续住在松笙院,侯府的老太太,定是隔三差五地请她去侯府叙旧。
白行水又嘱咐吴管事一些事,自己许久未回,绥阳这处的人脉也日渐凋敝,他的手里还有些营生,往后若要在绥阳立身,势必要好好打点一番。
白行水出府后,白念也没多呆,既要搬离松笙院,院内的东西总要拾掇一番。主仆二人上了马车,马车停在松笙院外,甫一下去,便瞧见祁玥在外边转悠。
昨日之事,无论是老太太刻意刁难,亦或是白行水突然回京,都引来不小动静。祁玥心里寄挂白念,用过早膳,便匆忙赶了过来。
见白念下车,她左右瞧了一眼“怎么就你一人,你阿爹没同你一块儿回来吗”
说着,她从侍婢手里接过手信,交落在流音手里“你昨日走得急,我还未及问你呢。”
二人一路说着入了屋子,屋内的黄花梨雕花榻正靠着槛窗,四面槛窗齐齐外推,正好匡住秋初尚存的绿意。交谈中,祁玥才将弄清白行水回京的原委,她打心眼儿里替白念高兴,正说要在长安街的酒楼设宴替白行水接风洗尘,白念便将话接了过去。
“哪有让你请的道理,我在绥阳的这几日,全亏你们照看,等过几日,府里的东西收拾妥帖了,我定要请你过来胡吃海塞一顿。”
祁玥愣了愣“甚么府里”
侧身一瞧,便看见槛窗外,流音抱着几个行囊,来来回回地收拾。
“你要搬走不住这儿了”
白念拉着她的手道“如今我阿爹回来了,又有自己的府宅,我哪有赖着不走的道理”
“可这院子,是大哥哥给你的,何来赖着一说。”祁玥似是记起甚么,小心翼翼地提到“可是将祖母的话记在心里了亦或是又有人跑你跟前胡乱说些甚么念念,你别听他们,你也知晓大哥哥的性子,他认定的人哪里肯轻易撒手”
白念倒是不担心祁荀,可老太太的话也不无道理,侯府是何等显耀的门楣,绥阳有多少贵女妄图攀上这门亲事,便是随意拣一门都比她的身份勋贵,老太太说得这般委婉,已然是成全了她的体面,她是觉得难过,却也没有痛恨老太太的意思。
“老太太自有她的顾虑。这事暂且不谈,阿荀尚未回来,阿爹也不知情,谈论婚嫁,属于有些不合时宜。”
祁玥听了前半句便腾然起身,若非她今晨去老太太屋内请安,偶然听得些风声,否则白念的名声,还不知如何教人糟践。
“你怎么了”
祁玥语气愤愤道“祖母有甚么顾虑,不过是教齐茗那丫头挑唆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