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家伙摇摇晃晃跑到床边, 倏地一下又被脚踏绊倒,跪坐下去,扑在床沿边。而后他慢慢起身, 摸着床沿顺着床边走, 碰到妗月腿侧,他两只小手抓了抓,察觉到手下的衣物是妗月的裙摆,便一下子抓紧了再不松手。
“月”
“月呼呼”
妗月纹丝未动, 一概不理他所有动作, 小瞎子小脑瓜容量不大, 这种情况不知该如何处理,只能凭借本能,继续惊慌慌地抓着妗月衣裙一角喊“呼呼”。
红线慢慢踱步跟过去,走到小瞎子身边,蹲下身, 平视这才一岁多丁点大的奶娃娃。她将他面上的慌乱全收归于眼底, 道“你喊呼呼没有用,她在生气, 听不懂你的呼呼。”
持续“呼呼”的小瞎子闻声一愣,面上的表情停滞片刻,维持着抓妗月衣裙的动作, “嗯”的一声歪头望向身侧。
且不说他眼瞎,所以什么都看不到, 便就是他双目正常,此刻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红线用着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她在生气,你该哄她。”
小瞎子听不懂,新奇地又“嗯”一声歪了歪脑袋, 这是一道陌生的声音,他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此时响在他耳边,他不明白这道声音在说什么。
红线轻声慢道“月老说,女孩子生气,哄人需配上动作,用手摸摸她的发,用温柔的嗓音将她的气捋顺下去。可你现下太小,不会说话,声音太软不够温柔,你的小爪子也够不到妗月的头,那么你要怎么做呢”
噼里啪啦一番话,小瞎子一概没听懂,只是他抓住了这道声音里最后的几个字,学着她声音的声调,憋着小脸酝酿,半晌,安静的室内忽然响起他费力吐出的一个“呢”字。
“呢”
妗月察觉到小瞎子突然安静,不再喊“月”,一下子从怒气里回过神,望向她腿边的小瞎子。
红线看准时机,眼神往上抬,一边注意着妗月的动作,一遍凑近小瞎子,在小瞎子耳边蛊惑道“来,跟我读不气不气,娘亲不气。”
小瞎子好像察觉到什么,尝试张嘴,但是好半晌,憋红了他一张小脸,也只能吐出一个“气”
红线一哑,静了片刻,收拾好情绪,继续耐着性子教他“是不气不气,娘亲不气。”
小瞎子用力“气”
“气”
如此几番过后,妗月终于注意到这孩子的不同以往,面上的怒气消减下去,皱着眉头盯着下方正歪着小脑袋不知看什么的小瞎子,看着他憋足了力气,一声声吐“气”字。
红线终于开始额头冒汗,她算是没想到,原来教孩童说话,是这样难的一件事情。红线放弃长句,转而教他读短句“娘、亲、不、气。”
“来,一个字一个字读。”红线道,“娘、亲、不、气。”
然而这会儿,小瞎子却不知怎么的,忽地静了声,一个字都不再开口,转而一脸莫名、皱着小眉头、探究似的对着红线所在的方向。
他在认真仔细地听着这道声音,注意这道声音的音色、声调,注意这道声音的一切。
直到,他圆圆的鼻头动了动,小眉头舒展开,面上又忽地挂上笑,用力道“嗯嗯”
嗯嗯
红线满脸莫名,随即反应过来,气道“现在不是喊嗯嗯的时候”
虽然,她也并不知道他这“嗯嗯”两字的具体意思。
红线站起身,往妗月边上走,边走还边不放弃地教他“喊娘亲,喊她娘亲。”
而一回头,却发现小瞎子的小脑袋正慢慢转动,随她的方向动而动。
红线见之,一股奇异的感觉从心底深处涌上来,但随后,她将这感觉抛却,只觉得许是因她发声,他双目失明听觉敏感,才能准确捕捉到她的位置。
想清后,红线摇了摇头,抛开脑子里乱七八糟其他事情,解释道“她,你妗月姨姨,二八年华带了你,养了你,她本身就还是个孩子,带你这个孩子带了一整年,这一年,又因你吃了许多苦头,你该喊她一声娘亲。”
说完,红线看回过去,小瞎子依旧一脸迷茫地看着她,红线这才意识到他不能听懂,随即放弃解释,接着继续方才的教学,一字一句教他“娘亲不气,来跟我读罢了,一个字一个字来吧,你先要说娘。”
“娘”红线盯着妗月腿边正一脸认真的小瞎子,她身子往后退了退,往妗月身后藏了藏,引他发声说话“你要先喊娘”
小瞎子双眼眨了眨,仔细分辨耳边的声音,蠕动唇瓣,但没过一会儿,又沉寂下去,随后再次尝试动了动唇,紧接着却又沉寂。
这个字发音太过古怪,他不知该如何张嘴。
红线看得焦急,催促道“娘”
小瞎子低头,憋气,陌生的字眼带动唇瓣和舌尖,移动出和以往都不同的轨迹来。好半天,他唇瓣蠕动
“呢娘”
一个极其蹩脚的“娘”字终于从他唇间吐出。
红线大喜过望,准备教他说第二个字。然而没想到,她旁边的这位女子,比她反应更大,更剧烈。
“什么娘我才不是你娘”妗月面上不敢置信,抖着手抬起来,抖着手扯裙摆,抖着手将裙摆扯离小瞎子的手,紧接着又抖着手,将小瞎子一把推开。
小瞎子小身子太轻,这道推力令他重心不稳,一下子仰面跌倒在脚踏上,而后滚了滚,滚落到地面上。
妗月的反应是红线没想到的,她以为她最多同以往一般恶语相向不承认小瞎子,转头离开这里,可没想到,小瞎子的一个“娘”字却她这般大动作,面上表情几近崩溃。
红线见之,沉目下去,她上下唇此时紧闭,面上方才还十分亮的神色,叫妗月这一番动作,带得一点一点沉下去。她黑沉的一双眼望着床榻上的女子。
“什么娘我才不是你娘我才不是你娘”压抑了一整年的情绪顷刻间爆发,女子陷入痛苦,慢慢从床沿滑下来,“咚”一声坐到脚踏上,紧紧捂住脸。
“我才不是你娘”呜呜的哭声从她手底下传来。
她难过、难受,红线此刻全然体会到了,她心里方才那忽然间生出的阴霾,顷刻消散。随后,她叹了一声,也慢慢弯身下来,坐到脚踏上,妗月身边。
一名隐身的女子,一名真实存在的女子,一名一岁大的孩子,静默维持此状再没出声,唯独“呜呜”压抑的哭声还在安静的室内蔓延。
直到半晌过后,小瞎子翻身慢慢摸索过来,再度抓上了妗月的裙角,平静唤道“娘”
他一双无波澜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面上此刻也平静非常,只是他记住了这个字眼,一声声喊道。
妗月承受了格外大的压力,“呜呜”哭了一段时间过后,一把将孩子的身体拉过来,抱住,头枕在孩子颈侧,心底涌出的更大委屈,被她压抑在衣衫布料下沉闷的哭声中。
红线抬头望屋外,整个人静静的,她没再出声,将遮掩声音的术法重新罩回自己身上。
月老教的不对,他该是没想到,于凡间妗月这般女孩来说,原来只要一个“娘”字,便足以。
虽过程有些许不同,但红线的目的还是达到了。这天过后,妗月对小瞎子的态度依旧如常,可心细的人会明显察觉,有哪里渐渐不同了。
比如,姐妹们再打趣说小瞎子是她的小儿子时,妗月没再反驳,只是以一双冷冷凉凉的眼睛,将她们纹丝不动地盯着。
比如,妗月再没有随意推搡小瞎子,小瞎子哪里惹出乱子,惹得她不高兴了,她也只是满面怒容将他骂两声。
再比如,林和泽活人炼制药人的研究终于有成果,命人将小瞎子带走,妗月一连多日,面上再无展颜。
而这时,已是五年之后,小瞎子满六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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