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肺移植的第二年, 两个人已经是大二的学生了。
2011年春天的时候,器官捐赠的双盲时效已过,他们得知了器官捐赠者的消息, 在与对方取得联系后, 当即准备动身前往贵省亲自探望捐赠者的父母。
佟语声的爸妈也买好了车票打算一起去, 却被吴桥一故意“买岔了”。
一前一后分在两趟列车上, 不打扰爸妈亲热, 也不打扰他俩玩, 倒是好得很。
吴桥一是特意请了假回来的, 佟语声早早就去机场接他也差不多半个学期没有见面了, 视频通话也不过是望梅止渴, 真异地恋的时候,会发现现实比想象还要难熬。
飞机刚一落地, 佟语声就看见远处一只狂奔的大狗朝自己扑过来。
佟语声张开怀抱, 做好了心理准备, 还是被那人撞得转了个圈圈。
吴桥一在他颈窝撒欢一般蹭了两下,佟语声便就咯咯笑着摸他脑袋上了大学也没多大变化,依旧是个粘人的狗狗。
他们一路打车去了火车站,检票落座后,两个人终于踏上了去贵省的路。
佟语声的恩人名叫田欢,是毕节一个小乡村里的农村孩子, 两年前因为一场事故导致脑死亡, 家人商量后,决定将孩子全身上下能用的器官全数捐赠了出去。
想到这里,佟语声忽然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心情去面对那家人田欢的器官对他来说无意识上天送来的宝藏,但也是因为他的不幸离世,才能换来后续更多人的健康。
对他来说的幸事, 对于他的家庭来说,却是一辈子抹不去的伤痛。
吴桥一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一路上甚至是抱着一次回国旅游的心态,轻松得不行。
佟语声有时候很真的羡慕这人脑回路简单,不会被别人的情绪干扰,但转念一想,自己一个拿着笔杆子写小说的,吃得就是感性的饭,真要想吴桥一这样油盐不进,自己当真是要饿死了。
他们一路东一句西一句地乱扯,绿皮火车在轨道上慢悠悠开了三四个小时,他们便一路看着崎岖的山脉变成广阔的平原。
毕节虽然在云贵高原之上,但平均海拔只有1100米,两个人特意做了功课,确定不会出现高原反应,才放心地动了身。
他们比姜红和佟建松早一天来毕节,就是想找个机会好好玩玩,听说这里的自然风光很美。
因为下定了心思先去玩玩,佟语声便放下心理包袱,收拾起和吴桥一一样的旅游心情踏上征程。
他们先去看了充满少数民族风情的支嘎阿鲁湖,乘着小船在这一片翡翠般的湖上,感受着彝族人心中神圣的净土,接着又去了乌江源百里画廊,看高悬的瀑布一泻千里坠入崖间,听潺潺水声绵延不绝流入心底。
当晚,他们随便找了一家不贵的旅馆入住,第二天,他们便要前往田欢的家中,去见见这救命恩人的家人。
田欢家住在洪水镇的解放村,他们来的季节刚刚好,正巧赶上了油菜花开放的春日。
姜红和佟建松还在赶来的路上,他们便在油菜花田边等着,看着大片大片的金黄,在春风的撩拨下,掀起丰收的浪花。
一望无际是在渝市很少能看到的景象,这里没有绵延的山脉遮挡,只有和天一样平整的宽阔葳蕤,整个世界像是被颜料桶随意地泼洒一般,大片大片的色彩混搭拼接,画出一幅随意而明朗的风景画来。
两个人站在天边,吹着带着暖意的春风,情不自禁张开双臂。
“我好想躺到上面去。”佟语声说,“这一片都是软软的床,天上的云是薄薄的被子。”
吴桥一没那么强的通感里,只实事求是地扫起兴来“其实在田里睡觉一点都不舒服,又硬又脏,还有很多虫子。”
佟语声瞬间收回胳膊,愤愤地在那人脑门子甩了一巴掌“一会你进门少讲话,我怕人家拿锄头凿你。”
吴桥一不知自己哪里又讲错了,又确实怕被人凿脑袋,就乖乖地安静下来,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了。
佟语声依旧牵着吴桥一的手,安安静静看着那涌动的金海,他呼吸着乡村自由新鲜的空气,似乎是错觉,他总会隐约看见一个少年迷迷糊糊的身影,在田间奔来跑去。
“joey”佟语声忽然唤道,“你说田欢,他小时候会在这片田里奔跑吗”
吴桥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又想到了佟语声不让他多吱声,便就默默垂着脑袋,摇头。
“我觉得他一定是很健康的人。”佟语声说,“他的肺在我的身体里呼吸得很好,他的眼睛一定很明亮,他的心跳也肯定会很有力量。”
“他真是个好人。”佟语声说。
吴桥一很不喜欢佟语声在自己面前夸赞别的男生,哪怕是小说里、电视剧中不存在的角色也不行。
但这一回,他却没有任何醋意,只是认真点头说“嗯,他是个好人。”
佟语声又垫着脚,朝远处看了看,喃喃道“我总觉得我能看到他在田里跑,他跑得很快,快到我有些看不清楚。”
吴桥一被他这番言论吓了一跳,道“这是见了鬼。”
于是有换来佟语声一个写满了“不会说话就请闭嘴”的大白眼儿。
“是鬼也是很好的鬼。”但吴桥一又说,“他爸爸妈妈肯定也想看看他,他应该也想家了。”
人们多忌惮鬼怪之类的邪说,遇到坟墓棺材都会避之不及,但何尝有人想过,那些大家讳莫如深的“鬼魂”,却是另一些人心中日夜挂念的温存。
一直等到和父母会合,一家人终于拎着大包小包的慰问品,找到了那藏在田埂后面,破旧狭窄的小屋。
田欢的妈妈正坐在院子里洗衣服,爸爸在家里做木活,一听到来了人,都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跑去门口迎接。
佟语声走在最前面,认出是照片里的两个人,或许是因为田欢的存在,他只觉得一阵亲切感,忍不住招着手朝两人跑去“叔叔阿姨”
田欢妈妈认出来人,还没迎过去,就先掉起眼泪来。
田欢家真的相当简陋,院子前是一片小小的空地,土砖土瓦的房子里只点着落了灰的白炽灯,房内客厅只有一张老旧的桌子,而相通的后院里,散养着几只鸡鸭,正藏在树丛里扑腾着抢着米粒。
田欢的父母看见来人还有些局促,只给他们倒上开水,用不太能听得懂的方言说实在抱歉,招待不周了。
佟语声的爸妈赶忙把准备好的一些土特产、茶叶放下,说我们是来道谢的,哪儿还要你们招待。
寒暄的过程中,田欢妈妈的目光一直没有从佟语声的脸上挪开,她的面上是非常复杂的情绪欢喜、羡慕、和一些遮遮掩掩久别重逢的思念。
佟语声便跑去蹲下,拉过她的手说“阿姨,多亏了田欢,我现在很健康。”
田欢和自己差不多岁数,他的父母却苍老得看起来像是爷爷奶奶。
佟语声心想,失独的苦痛真的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如若不是田欢出现,像这样哀伤苍老的,便是他自己的父母了。
阿姨见佟语声凑过来,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头发,看他的脸,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身后,佟语声的父母见状,也开始流起眼泪,不停和这家人道着谢。
佟语声想到自己等肺源的那段时间的煎熬,也忍不住眼睛泛红泛酸,只由蹲着改为跪着,却似乎连磕头都表达不出他心中无尽的感激。
毫不夸张地说,这对父母的决定,真的给了佟语声第二次生命。
等一家人情绪终于稳定,佟语声便掀起衣服给他们看了自己那道巨大的刀疤。
此时这丑丑的疤痕更像是一扇门,里面是另一个健康的肺,是两个人合伙撑起的一条生命。
佟语声又在他们面前跑了跑、跳了跳,告诉他们自己有在认真吃药、有在替田欢的那一份好好活着。
田欢的父母便说,健康就好,看到你健健康康,我们和田欢也都放心了。
本以为他们会回避,结果等他们情绪稳定下来,竟自己介绍起田欢这个孩子来。
他们说,这娃娃从小就心善,连爸爸踩死一只蚱蜢都会难过得哭一晚上。
他们说了田欢小时候被挂在牛角上大哭的趣事,也说了他以后的志向,田欢以前告诉他们,自己想当一名医生,长大以后就留在村里给穷人治病,他们想,做出这样的选择,也算是满足了他救人性命的愿望。
临别时,一家人合了影,并答应以后会常来看看。
这一次见面似乎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沉重,佟语声心想,他们似乎已经接受了田欢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他们一家都是善良美丽的天使。
田欢的父母应当没有多少文化,但这样的家庭可以做出那么伟大的选择,就更显得尤其珍贵了。
一路回去,佟语声的话都不多,吴桥一怕他心里难过,就给他将一切披着鬼故事外皮的冷笑话。
听了半路,佟语声快要被高密度的冷笑话东西,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说“joey,谢谢你,我不难过了。”
吴桥一会意地点点头,倔强地把那剩下的一半笑话讲了完。
佟语声打了个寒颤,转而切走了话题“joey,我有个事情想商量一下。”
吴桥一看着他,示意让他说。
“我也想捐赠器官了。”佟语声说,“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我希望我的器官也可以帮到别人。”
这样自己也可以在另一具身体里呼吸,没有人照顾父母的时候,也会有人来替自己探望。
吴桥一最怕听他说“如果哪一天我死了”这种话,不管不顾地阻拦道“你不会死,你长命百岁。”
佟语声咯咯笑起来,哄小孩似的答应他说“好,我活一百岁,那我老死了之后也可以捐走我的遗体,拿来做科研。”
吴桥一知道他是认真的,便抬起头,不敢多说了。
“就算没有死,我也可以定期去献血。”佟语声说,“对我们来说一炖鸡汤就能补回来的,对别人来说,或许就是一条命呢。”
知道吴桥一不能共情,他便拿自己举例子“没有人器官捐献,我早就死了啊。”
吴桥一的眼神忽然就颤动了多亏了别人的器官,佟语声才能坐在他身边和他聊天啊。”
平安善终当是最好,但人生的意外不是忌讳就能避免的,提前为他人撑一把雨伞,是份小的善举,也是一份天大的救赎。
吴桥一忍不住又伸手去摸了摸佟语声肚子上的伤疤,那人被痒得笑弯了腰。
他现在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声心跳,都是源于那张两年前填写的“同意器官捐献”的小卡片。
当是身后事,却拯救了一个将亡人。
“我们一起。”终于,吴桥一开口说,“希望有人会因为我们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