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颗苹果佟语声只啃了一口, 觉得有些太凉了,就都给了吴桥一。
外面的风太冷,两个人裹着围巾趴在窗台数了会麻雀, 聊了聊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佟语声觉得困困的, 就又钻回被窝里了。
大概是依赖了电热毯的温度, 他最近好像总是睡不够,总是没有什么精神也没有胃口, 吃完饭就开始昏昏欲睡, 似乎整个人都变得跟这个冬天一般暮气沉沉。
吴桥一根本舍不得走,徘徊了一番就懊悔道“早知道我刚刚就不睡觉的了。”
一起下围棋, 再不济玩会飞花令, 也比睡着了白白耽误时间好啊。
佟语声伸手戴好氧气面罩,兀自钻进被窝里,又抬眼看他,忍不住笑起来“那你给我读书吧,边城还没读完呢。”
吴桥一立刻弹射起步,飞快去书架上搜索。
他看到了自己刚从英国带回来的一排小饰品, 忍不住回头问“我送你的礼物,你最喜欢哪一个”
佟语声想都没想, 脱口而出“书签。”
吴桥一便心满意足地捧起书,拖一个板凳坐到床头了。
从上次没读完的开始,这次他读到了天保和翠翠的初遇
“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 第一句话就说老伯伯,你翠翠长得真标致,像个观音样子。再过两年,若我有闲空留在茶峒照料家事, 不必像老鸦成天到处飞,我一定每夜到着溪边来为翠翠唱歌。”
吴桥一读完了这一段,面无表情地发问道“他为什么要给翠翠唱歌”
佟语声半眯着眼睛回答道“因为他喜欢翠翠呀。”
吴桥一有些惊讶了“可是傩送喜欢翠翠。”
翠翠也对傩送一见钟情了呀。
佟语声附和道“他们两个都喜欢翠翠,没有人规定一个人只能被一个人喜欢。”
吴桥一有些呼吸不畅起来“那还有别人喜欢你吗”
他脑子里混乱地划过可疑名单,譬如温言书,譬如程诺,再譬如丁雯。
佟语声被他问得差点不困了,半天才道“没有,只有你审美不好,喜欢我这个药罐子。”
“我审美好,你很好。”吴桥一不知道怎么反驳,只知道这句话听得他不太舒服,就伸手轻轻挡住佟语声的嘴,不让他再说话了。
他又读了几段,忍不住问道“翠翠到底是和傩送在一起,还是和天保”
佟语声没有剧透的习惯,便转移话题问道“你更喜欢谁”
“都不喜欢。”吴桥一不假思索道,“我喜欢你。”
佟语声又一阵燥热,艰难地想要翻过身,又被吴桥一一把掏回来了。
怪霸道的,佟语声面对着吴桥一蜷缩着,心想,和他说话必须得看着他,只有小说里的霸道总裁才会这么干吧。
吴桥一读书很没有感情,一通平铺直叙下来,本就精神恍惚的佟语声就直接意识混沌起来,临睡前,他忽然想起吴桥一刚刚问他的问题,骤地睁开眼说
“你要是不喜欢这本,就不要继续读了,书架上还有其他的书,你没事可以翻翻看。”
吴桥一不明所以地应了一声,又往后念了几句,一直看佟语声呼吸均匀下去,才轻轻把书合了拢。
他确实对读书没有太多的兴趣,于是就这样盯着佟语声的脸,看他呼吸面罩上的白雾散开又消失,听着桌上的闹钟滴滴答答一直一直走。
佟语声睁开眼的时候,还是昏昏沉沉的,他想换个姿势继续睡,却看见吴桥一弯着腰趴在自己的枕边也睡着了。
他的床有些矮,吴桥一偏偏又是高高的一个少年,弯腰苟且的姿势看着实在辛苦,大冬天的也没盖被子。
于是佟语声摘下氧气面罩,撑着身子要给他盖,却突然觉得一阵喘不过气来。
他紧张地僵硬在原地,紧接着又开始双目昏黑,他摇摇晃晃支着胳膊,才没让自己轰隆一下倒在床上,呼吸面罩便也直接掉到床的边缘。
但动静还是惊得吴桥一骤地抬起头来,目光还没找到焦点,就下意识帮他捞起面罩,护送他吸氧。
等他回过神来,才慢慢听见佟语声夸张而恐怖的喘息声,那声音就像是一个年久失修的风箱,来来回回拉扯残破而尖锐的气音。
又发病了。吴桥一慌忙帮他扶起靠在床头,两条腿放在床边下垂,减少回心血量,又把输氧量调大,加速供氧。
吴桥一在家里偷偷补习过很多护理知识,但真看到他这样的绝望,依旧紧张地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佟语声只觉得脑子里划过一片脏乱的彩色,下意识攀住吴桥一递过来的胳膊,却又骤地想起自己曾经把他抓得鲜血淋漓的惨状,于是强迫自己收回手,紧紧揪着床单,两腿无力地蹬着。
吴桥一知道,紧张情绪会造成耗氧量增加,于是把那人搂在怀中,让他的下巴抵着自己的颈窝,伸手一遍一遍摩挲着他的后背。
他自己焦虑发作的时候,吴雁就会这样安慰他拥抱和抚摸是让人放松的良药,可以医治他,也注定能医治佟语声。
吴桥一像哄小孩睡觉一样轻轻拍着他,念叨着“别害怕、别紧张。”
终于,佟语声大约在他耳边喘息了一个世纪,一直喘息到整个世界都要枯萎了,他才慢慢平息下来,像是风暴之后的海面,一片辛苦的狼藉。
佟语声安静了约莫五秒,终于崩溃地哭起来“我以为我要死了。”
就像是有人要死死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摁进浑浊的水里,把他锁进密闭的塑料袋中。
不让他呼吸,就是让他死。
吴桥一不会安慰人,佟语声哭出一串眼泪,他就伸手给他擦干净了,一边擦,一边还不忘打个电话给佟建松通报情况。
佟建松慌慌忙忙赶回来,看到桌面上中午的饭菜半点没动,问道“你们中午没吃吗”
吴桥一这才抬起头,看到桌上的闹钟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和佟语声在一起的时间几乎是没有尺度的,让他分不清白天夜晚,让他忘记了饥饿困顿。
他恍恍惚惚走到客厅,看着一桌子不错的菜,忽然馋了起来。
兴许是吃了个苹果,又尝了几块自己给佟语声带的巧克力,吴桥一一直扛到现在才慢慢有些饥饿感。
但佟语声只是躺在床上,红肿着眼睛眼神放空,似乎没听见佟建松的问话。
佟建松进房间又详细了解了一下情况,看着佟语声状态还行,怕俩孩子饿出了毛病,就说
“我把饭菜热一下,吃完饭咱们再去医院看看吧。”
佟语声一听见“医院”两个字,又鼻腔一酸,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
“我没有乱跑。”佟语声泪眼朦胧地说,“在家里没开窗,一直都在被窝里,一点都没着凉,为什么我还是没变好”
他觉得甚是委屈这段时间,他除了去过一次学校,哪儿都没跑,整天窝在家里按照医嘱好生歇息、养生,他觉得全世界没有比他更乖的病人了。
若是这般听话都还会恶化,那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只是白遭罪吗佟语声自暴自弃地想。
佟建松叹了口气,只含糊道“还没说你没变好呢,别给自己当大医生啊。”
这句安慰没有什么意义,肺长在佟语声的身体里,自己什么情况,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饭菜热好了,吴桥一马不停蹄地跑去吃,饿了一个下午,外加许久没有回来唱过渝市没事,这顿饭变得格外的香。
他埋头苦干了好久,吃了一碗又添了一碗,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但另一边,佟语声兴趣缺缺他已经有好几天没认真吃过饭了。
“还是吃点吧。”佟建松说,“一会儿可能还要做检查,不知道要等多久,可能连晚饭都吃不了了。”
佟语声思索了一下,叹了口气,还是拿起了碗筷吃起来。
今天依旧比较清淡,瓠子肉丝清汤,白菜炒香菇,还有千张烧肉。
他按照肌肉记忆去夹了一块五花肉到碗里。
他从来没法拒绝这样干净剔透的五花肉,但这回,他刚一把肉塞进嘴里,整个人由内而外漾起了一阵剧烈的反胃。
佟语声慌忙起身,趔趔趄趄趴到水池边,刚一打开水龙头,鼻腔里的油腻气一阵一阵冲击着他的胃和大脑,他干呕了几下,只吐出一口清水。
胃都空了,还是吃不下半点东西。
吴桥一赶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佟建松也端着一杯清水让他喝。
好在没有再让他缺氧或者咳嗽,佟语声红着眼,哀哀地想着。
最后,他实在是怕肚子空久了伤胃,喝了几口清淡的瓠子汤,忍住没吐出来,才颓靡地穿好衣服,一言不发地跟着佟建松去了医院。
再回来家中已经到了深夜,他拿到了住院通知单,还有一沓崭新的医嘱和报告。
“肺功能受损非常严重,还影响到了心脏,可能已经造成心衰。”医生是这么说的,“趁心脏还没完全坏掉,得尽快进行肺移植手术了。”
换句话说,如果什么都不干预,佟语声的寿命也最多只有两年了。
回家的路上,吴桥一一路都想说些逗他开心的话,但他没有心情。
他没想过这一天会那么快,明明不久前自己还在学校上课,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将死之人。
“我快要死了,吴桥一。”佟语声叹了口气道。
他低着头,收拾着入院的行李,一边的吴桥一听他这番颓靡发言,走过去,认真抱住他,说
“你要有信心,不要放弃。”
吴桥一的肩膀给了他一些安慰,喉头还是有些发酸。
“不要让我一个人。”吴桥一说。
转身,床头的边城一不小心被碰倒在地上,那页正写着
“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里去了,我一定还将努力向岸边泅来,因为那时我心想起你。我不会让海把我攫住,却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