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30、感受
    感受到四周逐渐变质的目光, 佟语声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紧紧捏着校服的一角,有一肚子要解释的话,大脑却空白得发麻。

    起哄的大多是不了解他病情的新同学, 平时在面对点头之交仅存的一丝体面,都在这不清不楚的玩笑面前, 破碎得不剩分毫。

    “牛逼了兄弟, 这是要大展雄风啊”

    “靠,这么多, 真是开眼界了。”

    “太能干了太能干了”

    内涵和污秽的话在他耳边像潮水一般上涌又退去,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肺部却挤不出一点空气。

    刚确诊的时候, 佟语声用的药名叫波生坦片, 一盒就要好几千。

    这种药吃掉了佟语声家的存款,吃掉了他家的新房子新车,吃掉了爸妈下班后的休息时间。

    现在他们手中的西地那非,也就是所谓的“伟哥”,一盒只需要几十元。

    这种药物最初的作用就是治疗肺动脉高压,却因为意外开发出的另外一种功能, 成为了少年们嘴边种带着不堪颜色的象征。

    医生和佟语声说过,适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和另外一种功能, 药物的用法用量都不相同,并不会产生他们口中所谓的反应。

    医生也说过,这就是一种治疗疾病所必须的药物, 他应当更坦然地去面对、去接受。

    佟语声抓着桌椅想先坐下来,周围的人便轰地散出个位置。

    他听见有人笑他“肾虚了这是。”

    他便感觉心脏紧揪着,丝毫不给血液回流的余地。

    就在他觉得双目昏黑的前一秒,他看见温言书从前排冲了过来。

    佟语声看见以前相熟的同学朋友呼啦啦围过来, 有帮他捡药盒的,有忍不住帮他骂那群始作俑者的。

    乱成一团,自己却像是被整个摁进了水里,只听着嘈杂声,四肢瘫软。

    “你们都在说什么不知道他生病了要吃药吗”温言书愤怒的声音在佟语声的耳边忽远忽近地漂浮着。

    佟语声记得自己也没跟温言书提过换药的事情,但那人还是第一时间站在了自己身边。

    温言书一边招呼其他人将佟语声扶好,一边快速果断地从抽屉里找出制氧机。

    他熟练地给佟语声戴上面罩,把氧气输送的流量开大。直到看佟语声窒息得快要发紫的面色渐渐缓和,一向温和怯懦的温言书才指着那群起哄的人骂道

    “你们这就是淫者见淫,龌龊下流”

    他根本不敢看那些男生的反应,招呼着衡宁通知班主任,转身背起佟语声就快步赶往医务室了。

    常年的病痛折磨,让佟语声变得单薄又瘦削,温言书把他背在身上,感觉就像肩头落了一只蝴蝶,总担心下一秒佟语声就扇扇翅膀飞走了。

    感觉不到自己耳边有呼吸的气息,温言书赶忙问“佟佟”

    那人有些难受地摘掉了氧气面罩,半晌才挤出一句气若游丝来“我没事”

    然后,温言书就听到他轻轻吸鼻子的声音,知道他在偷偷抹眼泪,便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他背着人,穿插过两栋楼里一条窄窄的路,走在阳光照不到的逼仄小道里,一路无言。

    这是他们初中时摸索出来的一条直通医务室的捷径,一地茂密的杂草丛,硬是被他们两个人踩出一条不清晰的小路来。

    路尽头是再熟悉不过的医务室,门口是熟悉的砖块和熟悉的树,就连空气里漂浮着的酒精味,都是熟悉的浓度。

    值班校医是个漂亮年轻的姐姐,也差不多是佟语声确诊那年入职,早就对他的症状信手拈来。

    她三下五除二做好了应急处理,看着那蔫成一块干虾米的少年,柔声问“要请个假去医院吗”

    这种征求意见的口吻,其实就意味着没事。

    佟语声躺在床上吸着氧,也清楚刚才的天昏地暗,不过是情绪激动引发的眩晕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

    于是他摇头轻轻道谢,一想到刚才大家的嘲笑,还是忍不住整个人缩成一团,难受得心口发酸。

    还没等校医姐姐起身,门口就传来老谢气喘吁吁的声音“去医院去医院出了问题怎么办”

    老谢身材略有些臃肿,从班里跑到校医室渗出了一额头的汗,额前仅剩的几缕头发局促地耷拉着,像是个被薅秃噜毛的刷子。

    佟语声遥遥看着他发光的谢顶,莫名觉得有些被治愈道。

    “没事儿老师”佟语声撑起身子,开口还有些气虚,“我躺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看他还要坚持,佟语声忍不住说“我不想去医院,就算检查没事,那边也会出于保险起见,要求我住院观察的。”

    “我真的不想再住院了。”佟语声有些惶恐道。

    一边的温言书一听这话,立刻想到了那一场窒息的医院之旅,连忙跟着说

    “老师,确实没必要,这种情况我们遇到很多次了,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的。”

    老谢还是不放心,又扭头看向一边的校医,直到对方投过来批准的目光,他才有些惴惴不安地勉强应了下来。

    看到他拖了一个板凳坐到空调口疲惫地吹风,佟语声忽然觉得老谢作为一个班主任,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和吴桥一的情况,无论摊上哪一个,都能让一个班主任秃掉一层头发。现在这一出“双喜临门”,他有些担心老谢心存的那一圈刘海,也即将寿终正寝了。

    于是他非常诚恳愧疚道“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自己真的一直在给别人添麻烦给父母、给温言书、给吴桥一、给老师们

    老谢一拧眉,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生病的事情,哪儿能怪你哟。”

    扒拉下空调扇叶终于散完热,老谢开始汇报起始作俑者的处理进度

    “那群龟儿子已经送去办公室顶辞海面壁了,回头我再去给他们上上课,一个个身体长得比脑子快,不管管迟早得长歪。”

    想到三四个人头上顶着辞海、对着白墙站桩,佟语声忍不住笑起来,糟糕的心情似乎要轻松一些。

    老谢也跟着放轻了声音“你不要有压力啊,药该吃还得继续吃,情绪好身体才能好,再在这里躺躺,等休息好了再回班里也不迟。”

    佟语声点头,刚想让老谢赶紧回班上课,医务室的门就被“咔哒”一下拧开了。

    他探头去看,温言书却比他先一步喊出声来“衡宁”

    医务室门口,衡宁一脸无奈地扶了扶眼镜,然后回头,朝门后的人说了一声“到了。”

    紧接着,门后就探出一颗头发微卷的脑袋,吴桥一锃亮的蓝眼睛跃到他的视野里。

    “joey”佟语声有些惊讶地唤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

    准确的说,想来的只有吴桥一一个人。

    佟语声出事后不久,老谢就被衡宁喊去了班里,为了防止乱上假乱,他临走前安排了一道过程极其复杂的应用题,让吴桥一做完再回班。

    吴桥一对外部情况的感知基本不在线,任由班里班外忙得宛如救火现场,他也只是一边啃着手指,一边与世隔绝地哗哗做着题。

    之前学了一个课间,他已经掌握了一点门路,这下做得虽然讨人烦,倒也一点点就能按规矩啃下来了。

    于是他雄赳赳拿着习题本回班找老谢,却发现老谢不见了,佟语声也不见了。

    他在班里认认真真找了一圈,确定佟语声不在,便彻底忘记了老谢的存在。

    像是宠物狗在马路上遛弯儿溜得正欢,一回头发现牵绳的主人离奇失踪了一般,脱离佟语声视线的吴桥一也慌了神

    有的狗走丢了,会自己叼起脖子上的狗链儿把自己遛回家,有的狗没有自理能力还是路痴,走丢了就是废狗一只。

    吴桥一勉强算是后者。

    他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却又偏偏不愿开口去问,只能勉强竖起耳朵去听周围人的议论,好半天才在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摸索出佟语声的去处。

    医务室。刚来的时候,佟语声带吴桥一去认过几次路,记不记得还得另说。

    他试探着走出教室,又犹豫着走出教学楼,直到发现楼的左边一棵是枣树,右边一棵也是枣树,两边的路交叉重叠没有区别,才颇有自知之明地撤退了。

    回头,进了嘈杂的班级,看着闹哄哄的人里没有佟语声,他便又忍不住开始情绪上头了。

    手已经握到了桌边,在掀翻的前一秒,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如果失控,就再也不能来上学,不来学校,佟语声就要找新的同桌了。

    想到这里,吴桥一忽然一阵强烈的后怕,生生掰开了自己抠在桌子边缘的手指节。

    坐回位置上时,他已经憋出了一脑门的汗,好半天,气息才勉强恢复平稳。

    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外力作用下,自己压抑住了情绪,对他来说是里程碑意义的一刻,但他此时根本无心庆祝,只在位置上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才咬着牙,起身走向了衡宁。

    至于为什么会在芸芸众生里挑出衡宁来,原因非常单纯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比较安静,话少的人带给他的不安全感要小很多。

    但他去的不是时候,衡宁刚处理完佟语声的善后工作不久,正掐着表计算着怎么把浪费掉的时间补回来,吴桥一偏偏就一头撞上了南墙。

    “医务室。”他也不懂打招呼,也完全不去铺垫,径直走过去敲敲衡宁的桌面,生硬道,“带我去。”

    衡宁正做题做得热血沸腾,那敲门声对他来说完全如耳旁之风,甚至没让他的笔尖停顿半秒。

    于是吴桥一便生气了,直接拔掉了那人唰唰的笔尖,只留衡宁握着空手在原地一脸错愕。

    “医务室。”吴桥一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人知道衡宁做了多大的心理建设,才忍着没有当场跟吴桥一发飙,唯一可以得知的是,他左手握着的胶带直接给他捏变了形,中间的塑料环都崩断了。

    衡宁看着吴桥一满脸的耿直,深呼吸了好几口调整心态,想到吴桥一似乎在人际交往上有不小的障碍,又看了看撒丫子一去不复还的温言书的空位,咬咬牙,答应了这个无理的要求。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吴桥一达成目的便就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衡宁看着他满脸云淡风轻,想到自己摸了一半没写完的题,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现在,两个人站在医务室门口,一个容光焕发,一个满面疲倦。

    吴桥一看到佟语声,连忙摇着尾巴趴到床头去了,老谢见状,揉了揉眉心,便也起身回班,随这群孩子去了。

    佟语声一看衡宁的表情,大概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情,于是敲敲吴桥一的脑袋,扬起下巴“快说谢谢。”

    吴桥一就乖乖转身,对衡宁说“谢谢。”

    衡宁眼镜背后的表情几不可闻地抽搐了一下。

    他轻轻说了声没事,确认过佟语声已经完全没事了,便睨着一边认真看热闹的温言书,没好气地道“快上课了。”

    温言书闻言,立刻弹射起来,跟佟语声说了声拜拜,就跟在人身后溜之大吉了。

    校医也叮嘱了几句便出了门,房里便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见到佟语声之后,吴桥一的情绪就完全稳定下来了,他拖了个板凳坐到床边,也不吱声,就趴在佟语声的手边。

    吴桥一身上有着淡淡的草本香,把四周浓烈刺鼻的酒精味驱散了不少。佟语声低头看着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脑袋,之前翻覆的情绪也平静下来。

    房间里一时间只有空调噗噗冒着冷气,扇叶因为老谢乘凉,被齐刷刷撇了下来 ,现在没了遮蔽物,就这样疯狂浇灌到佟语声的身上。

    他不想开口,便萧瑟地裹起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春卷儿缩在墙角。

    吴桥一被他的动作扰睁开眼,盯着他看了几秒,就转身,不管自己一脑门的汗,把那呼呼吹着的空调扇叶抬起,温度调高了。

    这个人有时候还是蛮细心的,但细心却又和贴心完全不同

    一个洗澡前会把浴室蒸腾的热气散去的人,却不会关心自己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躺在这儿,也不会问自己的病情如何。

    佟语声非常清楚,对方来找自己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依赖,就像是一种雏鸟情结,是出于对独立行动的拒绝恐惧,而不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但佟语声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过太大的幻想,因此失望也不多毕竟自己也是单纯的需要他的陪伴,两个人各取所需,到也颇有些抱团取暖的意思。

    他低头,用手指尖卷着吴桥一的发梢,轻声问“今天学得怎么样”

    吴桥一抬起头,说“很快很好。”

    这是老谢夸他的原句“很快很好,就是缺乏耐心”,他保留了后半句没说,不知什么时候,这耿直的家伙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虽然吴桥一的脸上始终缺少表情,但佟语声能从他细微的语气波动中没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

    比如他现在就颇有些得意,像一只摇着尾巴等待主人奖励的狗狗。

    佟语声从被窝里伸出一个大拇指,突然想到和温言书的赌局,便说“你好好学,到时候赢了的辣条都给你吃。”

    吴桥一不知道是什么赌局,这整句话里就只听见一个“吃”字,便问“辣条是什么”

    “一种色泽诱人、味道鲜美的中华传统美食。”佟语声又比了另一个大拇指,说,“是我心中的国粹。”

    吴桥一的眼睛便又亮了起来这可比“好好学习就留你下来继续学习”有诱惑力多了。

    一直在床上躺了快到下课,佟语声实在待不住了,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说来惭愧,自己刚刚一本正经地劝学吴桥一,联想到了自己的方才的遭遇,却又半点儿回班读书的期待都没有了。

    但想到同学们刚才的嘲弄声,背后又渗出一丝冷汗,接着又不免想到自己的处境。

    强饭日逾瘦,狭衣秋已寒。原来人真能又病又穷到这个地步。

    虽然大脑在抗拒着回班,但是脚步还是不自主地跟着肌肉记忆走上了那熟悉的路。

    来到教学楼门口时,老谢刚好站在阳台上训人,瞥到了他俩,便招招手,呼唤他们回班。

    看到那一排灰溜溜耷拉着的脑袋,佟语声更抗拒回去了,但是圣旨不容违背,便拉着走在路上便没有脑袋的吴桥一上了楼。

    还没到班级门口,那四五个男生便在老谢的推动下,排着队走到佟语声面前深鞠躬。

    “对不起”“我们错了”“原谅我们吧”

    老谢则把佟语声拉到这群人对面,说“得问问当事人自己愿不愿意接受道歉。”

    意思是给了他这群人的处置权。

    这一番操作,阵仗不小,搞得佟语声觉得有些尴尬,又感觉有点儿好笑。

    闹剧的根源都是源于误会,当这群人知道他真的是因为生病需要服药,而不是他们臆想的那般原因,便也不至于再抱有更大的恶意了。

    但佟语声只是扫视了这群人一眼,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才道“放心,我不会怎么为难大家的。”

    这话一说,对面的少年们的表情要明显松懈下来。

    “这样吧。”他突然弯起眼睛笑起来,“麻烦你们帮我跑个腿吧,正好我药快吃完了。”

    亲身下河知深浅,亲口尝梨知酸甜。佟语声知道,对待共情能力差的人,最直接的解决方案就是让他们感同身受。

    他回到座位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写着“西地那非片”的药盒摆上桌面。

    他无视少年们躲闪的目光,又从背包里翻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轻轻抬手递给领头的那个男生。

    这一瞬间,“治疗勃起功能障碍”这几个字,在同学们的围观下闪闪发光起来,直照得那几人睁不开眼。

    “放学,学校旁边的百姓大药房。”佟语声说,“你们再帮我带几盒回来吧,我在校门口等你们。”

    放学时段的药房,是这一带人流量最大的时候,这话一出,大家便知道,佟语声这人根本不是看起来那般不记仇。

    看着他们逐渐赤红的耳根,佟语声故作体贴道“害怕那你们就手拉手一起去吧。”

    “四个男生牵着手去药房买伟哥,应该还挺壮观的吧。”他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佟语声天使j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