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到四周逐渐变质的目光, 佟语声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紧紧捏着校服的一角,有一肚子要解释的话,大脑却空白得发麻。
起哄的大多是不了解他病情的新同学, 平时在面对点头之交仅存的一丝体面,都在这不清不楚的玩笑面前, 破碎得不剩分毫。
“牛逼了兄弟, 这是要大展雄风啊”
“靠,这么多, 真是开眼界了。”
“太能干了太能干了”
内涵和污秽的话在他耳边像潮水一般上涌又退去,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但肺部却挤不出一点空气。
刚确诊的时候, 佟语声用的药名叫波生坦片, 一盒就要好几千。
这种药吃掉了佟语声家的存款,吃掉了他家的新房子新车,吃掉了爸妈下班后的休息时间。
现在他们手中的西地那非,也就是所谓的“伟哥”,一盒只需要几十元。
这种药物最初的作用就是治疗肺动脉高压,却因为意外开发出的另外一种功能, 成为了少年们嘴边种带着不堪颜色的象征。
医生和佟语声说过,适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和另外一种功能, 药物的用法用量都不相同,并不会产生他们口中所谓的反应。
医生也说过,这就是一种治疗疾病所必须的药物, 他应当更坦然地去面对、去接受。
佟语声抓着桌椅想先坐下来,周围的人便轰地散出个位置。
他听见有人笑他“肾虚了这是。”
他便感觉心脏紧揪着,丝毫不给血液回流的余地。
就在他觉得双目昏黑的前一秒,他看见温言书从前排冲了过来。
佟语声看见以前相熟的同学朋友呼啦啦围过来, 有帮他捡药盒的,有忍不住帮他骂那群始作俑者的。
乱成一团,自己却像是被整个摁进了水里,只听着嘈杂声,四肢瘫软。
“你们都在说什么不知道他生病了要吃药吗”温言书愤怒的声音在佟语声的耳边忽远忽近地漂浮着。
佟语声记得自己也没跟温言书提过换药的事情,但那人还是第一时间站在了自己身边。
温言书一边招呼其他人将佟语声扶好,一边快速果断地从抽屉里找出制氧机。
他熟练地给佟语声戴上面罩,把氧气输送的流量开大。直到看佟语声窒息得快要发紫的面色渐渐缓和,一向温和怯懦的温言书才指着那群起哄的人骂道
“你们这就是淫者见淫,龌龊下流”
他根本不敢看那些男生的反应,招呼着衡宁通知班主任,转身背起佟语声就快步赶往医务室了。
常年的病痛折磨,让佟语声变得单薄又瘦削,温言书把他背在身上,感觉就像肩头落了一只蝴蝶,总担心下一秒佟语声就扇扇翅膀飞走了。
感觉不到自己耳边有呼吸的气息,温言书赶忙问“佟佟”
那人有些难受地摘掉了氧气面罩,半晌才挤出一句气若游丝来“我没事”
然后,温言书就听到他轻轻吸鼻子的声音,知道他在偷偷抹眼泪,便也只能无奈地叹气。
他背着人,穿插过两栋楼里一条窄窄的路,走在阳光照不到的逼仄小道里,一路无言。
这是他们初中时摸索出来的一条直通医务室的捷径,一地茂密的杂草丛,硬是被他们两个人踩出一条不清晰的小路来。
路尽头是再熟悉不过的医务室,门口是熟悉的砖块和熟悉的树,就连空气里漂浮着的酒精味,都是熟悉的浓度。
值班校医是个漂亮年轻的姐姐,也差不多是佟语声确诊那年入职,早就对他的症状信手拈来。
她三下五除二做好了应急处理,看着那蔫成一块干虾米的少年,柔声问“要请个假去医院吗”
这种征求意见的口吻,其实就意味着没事。
佟语声躺在床上吸着氧,也清楚刚才的天昏地暗,不过是情绪激动引发的眩晕而已,并没有什么大碍。
于是他摇头轻轻道谢,一想到刚才大家的嘲笑,还是忍不住整个人缩成一团,难受得心口发酸。
还没等校医姐姐起身,门口就传来老谢气喘吁吁的声音“去医院去医院出了问题怎么办”
老谢身材略有些臃肿,从班里跑到校医室渗出了一额头的汗,额前仅剩的几缕头发局促地耷拉着,像是个被薅秃噜毛的刷子。
佟语声遥遥看着他发光的谢顶,莫名觉得有些被治愈道。
“没事儿老师”佟语声撑起身子,开口还有些气虚,“我躺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看他还要坚持,佟语声忍不住说“我不想去医院,就算检查没事,那边也会出于保险起见,要求我住院观察的。”
“我真的不想再住院了。”佟语声有些惶恐道。
一边的温言书一听这话,立刻想到了那一场窒息的医院之旅,连忙跟着说
“老师,确实没必要,这种情况我们遇到很多次了,休息一下就能恢复的。”
老谢还是不放心,又扭头看向一边的校医,直到对方投过来批准的目光,他才有些惴惴不安地勉强应了下来。
看到他拖了一个板凳坐到空调口疲惫地吹风,佟语声忽然觉得老谢作为一个班主任,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和吴桥一的情况,无论摊上哪一个,都能让一个班主任秃掉一层头发。现在这一出“双喜临门”,他有些担心老谢心存的那一圈刘海,也即将寿终正寝了。
于是他非常诚恳愧疚道“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自己真的一直在给别人添麻烦给父母、给温言书、给吴桥一、给老师们
老谢一拧眉,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生病的事情,哪儿能怪你哟。”
扒拉下空调扇叶终于散完热,老谢开始汇报起始作俑者的处理进度
“那群龟儿子已经送去办公室顶辞海面壁了,回头我再去给他们上上课,一个个身体长得比脑子快,不管管迟早得长歪。”
想到三四个人头上顶着辞海、对着白墙站桩,佟语声忍不住笑起来,糟糕的心情似乎要轻松一些。
老谢也跟着放轻了声音“你不要有压力啊,药该吃还得继续吃,情绪好身体才能好,再在这里躺躺,等休息好了再回班里也不迟。”
佟语声点头,刚想让老谢赶紧回班上课,医务室的门就被“咔哒”一下拧开了。
他探头去看,温言书却比他先一步喊出声来“衡宁”
医务室门口,衡宁一脸无奈地扶了扶眼镜,然后回头,朝门后的人说了一声“到了。”
紧接着,门后就探出一颗头发微卷的脑袋,吴桥一锃亮的蓝眼睛跃到他的视野里。
“joey”佟语声有些惊讶地唤了一声,“你们怎么来了”
准确的说,想来的只有吴桥一一个人。
佟语声出事后不久,老谢就被衡宁喊去了班里,为了防止乱上假乱,他临走前安排了一道过程极其复杂的应用题,让吴桥一做完再回班。
吴桥一对外部情况的感知基本不在线,任由班里班外忙得宛如救火现场,他也只是一边啃着手指,一边与世隔绝地哗哗做着题。
之前学了一个课间,他已经掌握了一点门路,这下做得虽然讨人烦,倒也一点点就能按规矩啃下来了。
于是他雄赳赳拿着习题本回班找老谢,却发现老谢不见了,佟语声也不见了。
他在班里认认真真找了一圈,确定佟语声不在,便彻底忘记了老谢的存在。
像是宠物狗在马路上遛弯儿溜得正欢,一回头发现牵绳的主人离奇失踪了一般,脱离佟语声视线的吴桥一也慌了神
有的狗走丢了,会自己叼起脖子上的狗链儿把自己遛回家,有的狗没有自理能力还是路痴,走丢了就是废狗一只。
吴桥一勉强算是后者。
他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却又偏偏不愿开口去问,只能勉强竖起耳朵去听周围人的议论,好半天才在他们的只言片语里摸索出佟语声的去处。
医务室。刚来的时候,佟语声带吴桥一去认过几次路,记不记得还得另说。
他试探着走出教室,又犹豫着走出教学楼,直到发现楼的左边一棵是枣树,右边一棵也是枣树,两边的路交叉重叠没有区别,才颇有自知之明地撤退了。
回头,进了嘈杂的班级,看着闹哄哄的人里没有佟语声,他便又忍不住开始情绪上头了。
手已经握到了桌边,在掀翻的前一秒,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如果失控,就再也不能来上学,不来学校,佟语声就要找新的同桌了。
想到这里,吴桥一忽然一阵强烈的后怕,生生掰开了自己抠在桌子边缘的手指节。
坐回位置上时,他已经憋出了一脑门的汗,好半天,气息才勉强恢复平稳。
这是他第一次在没有外力作用下,自己压抑住了情绪,对他来说是里程碑意义的一刻,但他此时根本无心庆祝,只在位置上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才咬着牙,起身走向了衡宁。
至于为什么会在芸芸众生里挑出衡宁来,原因非常单纯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比较安静,话少的人带给他的不安全感要小很多。
但他去的不是时候,衡宁刚处理完佟语声的善后工作不久,正掐着表计算着怎么把浪费掉的时间补回来,吴桥一偏偏就一头撞上了南墙。
“医务室。”他也不懂打招呼,也完全不去铺垫,径直走过去敲敲衡宁的桌面,生硬道,“带我去。”
衡宁正做题做得热血沸腾,那敲门声对他来说完全如耳旁之风,甚至没让他的笔尖停顿半秒。
于是吴桥一便生气了,直接拔掉了那人唰唰的笔尖,只留衡宁握着空手在原地一脸错愕。
“医务室。”吴桥一又重复了一遍。
没有人知道衡宁做了多大的心理建设,才忍着没有当场跟吴桥一发飙,唯一可以得知的是,他左手握着的胶带直接给他捏变了形,中间的塑料环都崩断了。
衡宁看着吴桥一满脸的耿直,深呼吸了好几口调整心态,想到吴桥一似乎在人际交往上有不小的障碍,又看了看撒丫子一去不复还的温言书的空位,咬咬牙,答应了这个无理的要求。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吴桥一达成目的便就一副四大皆空的模样,衡宁看着他满脸云淡风轻,想到自己摸了一半没写完的题,只感到深深的无力。
现在,两个人站在医务室门口,一个容光焕发,一个满面疲倦。
吴桥一看到佟语声,连忙摇着尾巴趴到床头去了,老谢见状,揉了揉眉心,便也起身回班,随这群孩子去了。
佟语声一看衡宁的表情,大概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强人所难的事情,于是敲敲吴桥一的脑袋,扬起下巴“快说谢谢。”
吴桥一就乖乖转身,对衡宁说“谢谢。”
衡宁眼镜背后的表情几不可闻地抽搐了一下。
他轻轻说了声没事,确认过佟语声已经完全没事了,便睨着一边认真看热闹的温言书,没好气地道“快上课了。”
温言书闻言,立刻弹射起来,跟佟语声说了声拜拜,就跟在人身后溜之大吉了。
校医也叮嘱了几句便出了门,房里便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见到佟语声之后,吴桥一的情绪就完全稳定下来了,他拖了个板凳坐到床边,也不吱声,就趴在佟语声的手边。
吴桥一身上有着淡淡的草本香,把四周浓烈刺鼻的酒精味驱散了不少。佟语声低头看着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脑袋,之前翻覆的情绪也平静下来。
房间里一时间只有空调噗噗冒着冷气,扇叶因为老谢乘凉,被齐刷刷撇了下来 ,现在没了遮蔽物,就这样疯狂浇灌到佟语声的身上。
他不想开口,便萧瑟地裹起被子,把自己卷成一个春卷儿缩在墙角。
吴桥一被他的动作扰睁开眼,盯着他看了几秒,就转身,不管自己一脑门的汗,把那呼呼吹着的空调扇叶抬起,温度调高了。
这个人有时候还是蛮细心的,但细心却又和贴心完全不同
一个洗澡前会把浴室蒸腾的热气散去的人,却不会关心自己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躺在这儿,也不会问自己的病情如何。
佟语声非常清楚,对方来找自己完全是出于本能的依赖,就像是一种雏鸟情结,是出于对独立行动的拒绝恐惧,而不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但佟语声从一开始就对他没有过太大的幻想,因此失望也不多毕竟自己也是单纯的需要他的陪伴,两个人各取所需,到也颇有些抱团取暖的意思。
他低头,用手指尖卷着吴桥一的发梢,轻声问“今天学得怎么样”
吴桥一抬起头,说“很快很好。”
这是老谢夸他的原句“很快很好,就是缺乏耐心”,他保留了后半句没说,不知什么时候,这耿直的家伙也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虽然吴桥一的脸上始终缺少表情,但佟语声能从他细微的语气波动中没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
比如他现在就颇有些得意,像一只摇着尾巴等待主人奖励的狗狗。
佟语声从被窝里伸出一个大拇指,突然想到和温言书的赌局,便说“你好好学,到时候赢了的辣条都给你吃。”
吴桥一不知道是什么赌局,这整句话里就只听见一个“吃”字,便问“辣条是什么”
“一种色泽诱人、味道鲜美的中华传统美食。”佟语声又比了另一个大拇指,说,“是我心中的国粹。”
吴桥一的眼睛便又亮了起来这可比“好好学习就留你下来继续学习”有诱惑力多了。
一直在床上躺了快到下课,佟语声实在待不住了,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说来惭愧,自己刚刚一本正经地劝学吴桥一,联想到了自己的方才的遭遇,却又半点儿回班读书的期待都没有了。
但想到同学们刚才的嘲弄声,背后又渗出一丝冷汗,接着又不免想到自己的处境。
强饭日逾瘦,狭衣秋已寒。原来人真能又病又穷到这个地步。
虽然大脑在抗拒着回班,但是脚步还是不自主地跟着肌肉记忆走上了那熟悉的路。
来到教学楼门口时,老谢刚好站在阳台上训人,瞥到了他俩,便招招手,呼唤他们回班。
看到那一排灰溜溜耷拉着的脑袋,佟语声更抗拒回去了,但是圣旨不容违背,便拉着走在路上便没有脑袋的吴桥一上了楼。
还没到班级门口,那四五个男生便在老谢的推动下,排着队走到佟语声面前深鞠躬。
“对不起”“我们错了”“原谅我们吧”
老谢则把佟语声拉到这群人对面,说“得问问当事人自己愿不愿意接受道歉。”
意思是给了他这群人的处置权。
这一番操作,阵仗不小,搞得佟语声觉得有些尴尬,又感觉有点儿好笑。
闹剧的根源都是源于误会,当这群人知道他真的是因为生病需要服药,而不是他们臆想的那般原因,便也不至于再抱有更大的恶意了。
但佟语声只是扫视了这群人一眼,似乎是思索了一番,才道“放心,我不会怎么为难大家的。”
这话一说,对面的少年们的表情要明显松懈下来。
“这样吧。”他突然弯起眼睛笑起来,“麻烦你们帮我跑个腿吧,正好我药快吃完了。”
亲身下河知深浅,亲口尝梨知酸甜。佟语声知道,对待共情能力差的人,最直接的解决方案就是让他们感同身受。
他回到座位上,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写着“西地那非片”的药盒摆上桌面。
他无视少年们躲闪的目光,又从背包里翻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轻轻抬手递给领头的那个男生。
这一瞬间,“治疗勃起功能障碍”这几个字,在同学们的围观下闪闪发光起来,直照得那几人睁不开眼。
“放学,学校旁边的百姓大药房。”佟语声说,“你们再帮我带几盒回来吧,我在校门口等你们。”
放学时段的药房,是这一带人流量最大的时候,这话一出,大家便知道,佟语声这人根本不是看起来那般不记仇。
看着他们逐渐赤红的耳根,佟语声故作体贴道“害怕那你们就手拉手一起去吧。”
“四个男生牵着手去药房买伟哥,应该还挺壮观的吧。”他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 佟语声天使j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