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清早,温言书如约赶到医院门口,他带上了自家的卡片机,还有一堆笔纸,装备十分齐全。
“温记者。”佟语声只觉得惊奇,“你这样子像是要去做采访。”
温言书摆弄着相机,说“我想把所见所闻记下来,如果我不幸被我妈捉住英勇就义了,我可以说我是来提取作文素材的。”
好端端一孩子,硬是被亲妈逼成了地下工作者,佟语声只能表达同情。
周末清早的医院总是人满为患,热热闹闹的门诊大楼里,稍一分神,就能和同行的人走散了。
挂号处的长队里,一对夫妻怀里抱着啼哭的新生婴儿,一边唱着跑调的童谣,一边拿小扇子给襁褓扇风。
身后,一位面色苍白的女生扶着腰站在队末,她孤零零弯着腰,手里大包小包的药和行李,更显得她单薄异常。
“来,麻烦让一让”
一阵呼啸声后,个白大褂推着一台担架车从人群中疾驰而过,身后,一串痛哭宛如接触不良的电,断断续续去够着那担架上的身影。
温言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紧紧握着卡片机,给那远去的残影和攒动的人头拍了几张照片。
只踏进这生门不过两分钟,眼前人便演着各自的电影,在同一个世界演着不同的酸甜苦辣。
温言书站在潮水一般的人群中,只勉强跟着佟语声的步子。
因为自家老妈忌讳,温言书感冒发烧要么自己在家挺着,再不兴就去社区的小门诊,几乎没怎么去过市里的大医院。
这热烈纷繁的开场白,让他有一瞬间的怅然。
“快来。”犹豫时,佟语声抓住他的手腕,带他取号上楼。
这人在宛如迷宫的医院里来去自如,熟练得仿佛天生就扎根在这里的一棵绿植。
佟语声擅长并且乐于社交,他们穿过人潮涌动的厅堂,不停有眼熟的医护来跟他打招呼。
“佟佟,不是说好了再也不回来了吗”二楼门口的保洁阿姨一看他,眉头皱了起来。
佟语声在医院倒是比在学校坦诚许多,一听这话,嘴角一撇“周嬢嬢,怪我不争气我争取这次不回来住院。”
周阿姨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没再说话,收起拖把放他们通行了。
佟语声已经提前一天做好了核磁和胸片,又去拿了化验结果,兜兜转转好几圈,才来到诊室门口。
温言书已经有些晕乎了,刚要陪佟语声进诊室,就被那人按在了门口的长椅上。
“这个我一个人去就好。”佟语声说。
推开门,穿着白大褂的爷爷就跟他打了个招呼“佟佟啊。”
佟语声似乎有些惭愧,低下头,默默把检查结果一项一项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佟语声叹气道“我没照顾好我自己。”
各项结果显示,佟语声的病情确实有加重的趋势,但医生的话给了他定心丸
“这属于正常的病情发展,不用太担心,出院之后你精气神好了不少,证明你确实不需要住院治疗。”
佟语声的眼睛亮了。
接着,医生又说“调整药物的事情你父母和你商量好了没有波生坦确实太贵了,正常家庭很难担负得起。”
一听到这里,佟语声刚刚上扬起来的情绪又凝在半空“一定一定要换那种吗还有没有别的便宜的可以代替”
医生似乎猜到了他的顾虑,俯下身子对他说“药物是根据你的病情安排的,佟佟,你不要想太多,身体健康才是第一位。”
佟语声其实早就和父母达成了共识,毕竟更换之后的药物要比原先服用的波生坦便宜太多太多,就从减轻家庭经济负担方面来说,选择换药也是在所不辞的。
于是他只能点点头,犹豫了几秒,还是涨红了脸问“那、那这种药吃了,会对我产生什么影响吗”
医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只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用于治疗肺动脉高压的剂量很小,影响可以忽略不计,不良反应药物说明上都有,一切以治疗病情为重。”
佟语声面上的绯红还没褪去,只硬着头皮把医嘱听完,匆匆推开门去。
一开门,温言书正拿着笔纸速记,看到佟语声来了,立刻起身“去拿药吗”
佟语声含糊地“嗯”了一声,快步走去药房排队。
拿药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抬头,只匆匆遮住了药名,装进了自己带来的黑色塑料袋里。
温言书一路都在拍着周遭的人情冷暖,没有注意到佟语声的鬼鬼祟祟,倒是让他这“见不得光”的动作顺利地隐藏了下去。
药拿到其实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但是佟语声的保留项目还没有拿出来。
他朝温言书招招手,拎着那药走进梧桐大道下
“来,带你去住院部,我曾经生活过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住院楼在门诊楼的后方,没有正对着马路,幽幽藏在曲折的林荫道后,把那人声鼎沸也一同抹了去。
高高的大楼有十几层,密密麻麻的窗口像是一张张拼命呼吸的气口,迸发着艰涩的生气。
门口花坛边,肤色黝黑的农民工蹲在地上,吃着医院附近最便宜的早饭,身侧一个老人推着轮椅缓缓经过,上面坐着的年轻人全身绑满了绷带。
这里的情绪不如门诊楼的那般大开大合,似乎人人都带着一丝认命的无奈感,却又都是因为不认命,而选择踏入了这扇门。
“生老病死,世态炎凉,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佟语声微微扬起嘴角,伸手推开那扇无数次迎接他的玻璃门
“欢迎来到小人间。”
小人间。
踏进这里的一瞬间,温言书就被这带着酒精味的冷气逼出了个寒颤。
这里的采光十分一般,大清早就亮起了白色的顶灯,空气在这样的空间里似乎并不会流动。
呼吸困难。
温言书下意识拉住了佟语声的衣摆,那人只是笑笑,径直打开电梯,带他去了九楼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
病房不如他想得那般清冷,走道上尽是挂着吊水瓶的人,一排排加在病房外的病床,把走廊仅有的狭长空间,切割得七零八落。
佟语声说“我以前住在最里面的那间病房,每次回来,都要走这样一条很长的路。”
只刚往里探了半个身子,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喘息声、湿啰音和病痛的呻吟,便纠缠在一起涌了过来。
这样的声音让温言书产生了一些可怕的联想,他下意识屏息,不太敢往里走。
“没事,住在这里的都不是传染病患者。”佟语声笑起来,“但是晚上很吵,大家谁也睡不安生就是了。”
一段时间没回来,病房里又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佟语声弯着眼和他们打招呼,却侧身悄悄敲响前侧的一扇门。
应声开门的,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女人年纪不大,但整个精神状态已经差到了极点,不仔细看,甚至会误以为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人。
“佟佟”看到来人,女人的表情短暂回了春,“你啷个回来咯”
佟语声笑起来“我没事,回来拿药,顺便上来看看妮妮。”
一听到佟语声的声音,病房里立刻传来一声兴奋、却又虚弱的叫声“佟佟哥哥”
温言书忙跟着佟语声跑到病床前。
偌大的病床上,一个干瘦的小孩儿正躺在被子里,头发剃得很短,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那小孩脸上罩着呼吸面罩,一呼一吸都化成蒙蒙的白雾,遮住了她的五官,却又挡不住她眼里泛着亮晶晶的光。
佟语声伸手将她额前的刘海拨到一边,表情却明显凝重下来,显然是病情加重了。
妮妮伸手握住了佟语声的手指,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气若游丝的话“我好着急,我也想出院,我想吃火锅。”
女人的眼泪瞬间流了满面,她俯身亲吻着女孩的额头,却没忍住,打湿了她的脸颊。
妮妮伸手抚干女人的泪水,蔫蔫道“妈妈又哭,我都不哭。”
女人便彻底压抑不住哭声了。
去年,妮妮爸爸所在的工厂发生一起生产事故,化学原料泄露导致大批员工肺部受损。
妮妮的爸爸在事发后一周便去世了,妮妮当时在工棚里做作业,虽然里事发地较远,但吸入有害气体后,也出现了不可逆转的肺纤维化。
“医生说快不行了”妮妮妈妈在病房外,压抑不住哭得抽搐,“我明明想尽一切办法了,但是她的呼吸,就是一天比一天微弱”
佟语声叹了一口气,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叠好的千纸鹤,轻轻塞到女人的手里。
他也已经买不起任何贵重的礼物了。
再往前的一间病房里,曾经熟悉的面孔不见了,换了一张陌生木讷的脸。
护工见了佟佟,出来跟他聊天“48床的老曾,前两天没咯。”
佟语声似乎不太意外,但表情还是肉眼可见地失落下去。
48床的老曾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在矿上干了十年,一朝被检查出尘肺病。
佟语声还在住院的时候,老曾是整个楼层最幸运的人找到了合适的肺源,只要移植手术成功,就能重新拥抱正常人的健康人生。
“我出院之前,他已经做完手术了。”佟语声对温言书说,“据说他的两个肺取出来全是黑的,比正常人大一圈。”
“应该是术后感染吧。”佟语声道,“移植手术最难过的一关,他还是没挺过去。”
温言书一路听着,只觉得压抑得后舌根发酸,匆匆跑去走廊尽头用冷水冲了把脸。
这些让他喘不过气来的一个个故事,每天都上演在佟语声的身边,他枕着微弱的呼吸入眠,又听着压抑的哭声醒来。
“呼吸对你们来说,是平常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东西。”佟语声轻轻抚着走廊尽头那蓝色的空氧气罐,“但对于我们来说,我们需要克服病痛、花费金钱、忍受折磨,才能勉强换来以分秒为计量单位的氧气。”
“死亡在这里再常见不过了,再后来搬进来的人,我会尽可能避免和他们交往因为虽然经历过无数次了,但是和熟悉的朋友分别,依旧是十分痛苦的事情。”
“这里也有短暂住上十天半个月就离开的人。”佟语声说,“看着他们住下了就走了,出了门就健康了,我也好羡慕。”
“我看着和我相同的人死去会惶恐,看着比我幸运的人康复会嫉妒,你知道的,我也不是没想过要一了百了。”
佟语声卷起手腕,将那道长疤暴露在苍白的灯光下,长长的蜈蚣落在温言书的视线里。
“如果可以,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joey我就继续关禁闭呗。
无奖竞猜佟佟的新药到底是什么
猜不到也没事,后面会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