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色茫茫,寂静如水,元衿又一次在不安中浅浅入眠。
在她身旁,原本乖乖睡着的狐狸却悄然睁开眼睛。它轻轻翻了个身,正面朝向自己的主人,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定定凝视着她。
“你说像她这样的人,当年怎么会落到那般地步呢”
神识中的少年突然没头没尾道出这么一句,惊得躺在角落里碎碎念数自己功德的纸人猛然抬头
“珏珏,你说谁呢元衿啊”
少年妖冶瞳眸中隐约流露出丝丝血色,那头纸人却浑然不觉,边继续数着自己功德边念叨道
“嗐,谁还不替前世的元衿感到惋惜呢,本来人家要修为有修为,要功德有功德,结果不仅被江一岑那人渣出卖给魔族,最后更为保住秦阳献祭了自己。”
“珏珏你知道吗,按常理来说啊,像她这种身负累世功德的人命运是不该如此的,唉,怪只怪规则疏忽,老大顺水推舟,再加上容辞那疯批不干人事儿,不过话说回来,若非因为她,容辞那疯批也就不是疯批了,哪里还有现在这一世哟”
霍珏静静听着云七的吐槽,目光一刻也未曾离开床上那人。
他忽而想起那些年在魔域,她灵力尽失,承受百般酷刑的情形。
当时以江一岑为首的容连长老们为止战求和,将尚处于昏迷疗伤状态的元衿当作筹码送给了魔族,从此,开启了她漫长的囚禁生涯。
那时候的他对她并无任何怜悯之心,反而因为些许偏见,变本加厉地日夜折磨,不仅一点点吸食她的灵气,每每上刑也是亲自动手。
发现她对刑罚无动于衷后,又开始冷嘲热讽,试图踩准她的痛处,好看她惊慌失措,惶恐不安。
然而这个女人实在太强大了,无论他如何挑衅威胁,从不自乱阵脚,往往只留他一个人气急败坏,怒火丛生。
及至后来,他甚至经常主动与她说话,而她竟也能心平气和地同他聊天交谈,即便那时候的她已行将就木,了无生机。
霍珏陡然似被一只手狠狠扼住咽喉,濒临窒息,几近爆体而亡。
有些事当时无谓,却终将在日后的某一刻,以千百倍的疼痛报复回来。
霍珏眼眶绯红,他微颤着伸出手,缓缓触碰上她润玉般的面容。
刹那间,眼前这张脸恍惚与前世牢狱中的身影渐渐重合,哪怕她们一青一老,一美一丑,容貌姿态相去甚远,但他知道,她就是元衿,一点也没变的元衿。
世上偏就有这么一种人,无论生老病死,容颜几变,纵然受尽摧折,碾碎一身傲骨,也依旧那般优雅从容。
“珏珏,你没事吧”纸人终于注意到少年的异状,连忙收起自己的功德飞过来问道。
霍珏抿唇不语,忽而红光一闪,元衿床上的狐狸遽然化身成一个极为貌美的少年,只见他屏住呼吸,一点点靠近身旁女子,小心翼翼汲取着她的气息。
“珏珏,你想干什么”纸人被他这动作惊到了,禁不住出声制止。
少年不悦地蹙了蹙眉“有你什么事。”
“珏珏,你,你不会对元衿有非分之想吧”纸人结结巴巴试探道。
“是又怎样”霍珏美目微挑“我设法勾引她,不正合了你们的意”
“不是啊珏珏,老大的意思是让你帮助元衿看清容辞那疯批的真面目,从而更好地保护元衿,没让你勾引她”
少年轻嗤一声“有什么区别么,殊途同归罢了。”
“当然有区别,”纸人小声嘀咕“元衿现在还是有夫之妇啊”
若那位事后得知狐狸蓄意勾引自己媳妇,不知道会做出什么疯批事来
天地良心,这事儿可跟它们天道规则没半点关系
“有夫之妇又如何,本君会在意这些呵,别以为本君不知道你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霍珏凤眸流转
“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怕容辞报复毁坏功德庙么,为了那么点功德畏首畏尾,也好意思标榜自己是天道”
“”
行吧,功德庙就是老大永远的伤。
纸人十分清楚大魔王的毒舌水平,索性岔开话题“珏珏,我过几天要去见老大了,你有什么话需要我带吗”
霍珏这回倒意外地抬了抬下颚“你要去见云恒那老头”
“对啊,去向老大述职,”纸人嘿嘿了两声“顺便讨一讨功德。”
“又是功德,你们就那么缺功德”
“甭提多缺了,”纸人飞腾起来“对于寻常生灵而言,功德不过能增强一身气运;但对于我们天道规则来说,功德就是立命之本,很重要的”
“如果哪条可怜的规则彻底没了功德,就会渐渐失去对尘世的作用,然后慢慢湮灭于天地间。”
霍珏直接听笑了“那不是很好么”
“哪里好了”纸人气鼓鼓“当天道崩坏,规则不足以束缚力量,无数魑魅魍魉挣脱而出,整个云天就完啦”
“如此正合我意,”霍珏幸懒懒勾起红唇“本君自会带着老女人回云澜,管你们云天怎样。”
纸人当即“呸”了一声“元衿才不会跟你走呢,做梦吧你”
少年头一次没计较它的无礼,感受着身旁女子匀称的呼吸,心情颇为不错道
“罢了,看在你伺候还算尽心的份上,本君送你些功德吧。”
纸人目光陡亮“真的吗好呀好呀可是你哪里来的功德”
“本君的功德都算你头上,至于有多少你自己看咯。”
“”
纸人半晌挤出个欲哭无泪的笑
拜托清醒一点你是大魔王,不是大圣人,你有个锤子功德
自那日冥王上门后,容连峰便开始麻烦不断,隔三差五被骷髅骚扰,虽无伤大雅,却也叫人膈应得紧。
容拾春不得已亲自带人处理此事,又放心不下与卿良大战一场后至今未曾露面的师兄,无奈只得嘱咐乔思日日在瑶光殿外守着,谨防出现什么疏漏。
乔思欣然领命,毕竟看门可比打骷髅轻松多了,何况尊上的瑶光殿外本身就设了一层结界,一般人根本逾越不了,她只需好生警惕周围的风吹草动,防止冥族浑水摸鱼即可。
乔思坐在外头的玉阶上极目远眺,容连峰的山山水水尽收眼底。
尊上的峰座不愧是万峰之主,仿若九重天阙,伸手可摘星云,大好河山一览无余,修为稍微平庸一点,连御剑都是不能的。
乔思摇头感叹着,却不由自主想到了前不久才出关的仙尊夫人元衿。
对于这位平白冒出来的仙尊夫人,宗门里许多年轻子弟是没什么概念的,毕竟距那场仙魔大战已过去近百年,容连峰都不知换了多少茬外门弟子。
尽管仙尊夫妇生死相许的爱情曾经震撼世人广为传颂,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感人肺腑的故事也就仅仅是个故事了,而元衿这个人物亦不过是故事中的人物,如今乍然出现,着实给人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
就好像是上天突然给尊上安排了一个夫人,还不如话本中的白月光来得贴切。
事实上,外门弟子中也确实没几个人把元衿当夫人看待,大多以白月光类比,时不时揣测几句是常有的事,顺便不忘捎上尊上的徒弟。
对此,乔思个人是很反感的。因为她完整经历过百年前那场惨绝人寰的战役,清清楚楚知道元衿当年为容连,为尊上付出了什么,亲眼见证他们是如何鹣鲽情深至死不渝,如果没有她的牺牲,如今这些长老包括她都不一定能从战火中走过来,安安稳稳活到现在。
所以,她从不在这件事上戏言调侃。
退一万步讲,就算所有人都忘却了夫人的存在,不把她当成真正活着的人,尊上也不会如此,不,应当说他不该如此。
元衿是为了替他护法而耗尽精血的,尊上当年飞升后,抱着陷入沉睡的夫人血泪俱下,伤心欲绝几欲与她同去。
无论走过多少年,他都理应记住那时候的感觉,他没有资格遗忘她不是么
更不可以假借思念之名随随便便毫无芥蒂地寻求慰藉,然后还要来一出幡然醒悟,发现对百年前的白月光只是愧疚与责任,他所爱另有其人
多么可怕的讽刺啊,这叫别人以后还如何相信人世间的所谓真情
乔思想,如果这次尊上和夫人真的掰了,她这辈子绝不成婚生子,什么绝美爱情全都是胡扯,她宁愿没心没肺游戏人间。
“乔掌事”前方路上忽然出现一个身影,一步一坑爬了上来,气喘吁吁跑到乔思面前
“乔掌事,您快去看看吧,新来的那个乐生出事了”
乔思面色一正,从玉阶上站起来“杨师弟,你好好说,乐生怎么了”
杨岐连喘了几口气,道“乐生好像要渡劫了,一直迷迷糊糊的,莫师姐特别担心,正在一旁陪着呢。”
乔思眉头拧了拧,外门弟子的事全归她管,但容师叔派她守着瑶光殿,她总不能擅自离开吧。
正在这时,瑶光殿外的结界倏然一撤,一袭雪衣自内拂掠而出,伴随着丝丝寒意,无端令人一凛。
“你们怎会在此。”
容辞目光扫过二人,如画面容愈发寡白。
乔思忙拱手道“回尊上,弟子奉容师叔之命在殿外守候。”
容辞稍稍敛眸,薄唇动了动“方才何事喧哗。”
“这”乔思看了犹豫片刻,如实道“是乐生出事了,莫师妹这会儿正陪着他。”
容辞长眉微动,侧眸瞟了她一眼,挥袖招来白云
“去看看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