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沉默没能持续太久。
跳舞, 是今天两人都逃不掉的一道坎。逃不掉,就要直面人生的大坑,哪怕是自己挖的坑也要跳。
“抱歉, 请允许我先说一句对不起。”
玛丽率先开口,一脸的坦坦荡荡。“虽然我学习了社交舞,但因为年龄关系, 尚未参加几次社交舞会。因此, 邀请女士跳舞的经验可谓趋近于零。”
是实话吗
从马克明顿的身份出发, 这是实话。明顿先生还没有到适婚年龄, 虽然家庭教育中有过一些舞蹈练习,但不会是舞会里的花蝴蝶。
年轻了不起吗
居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说经验不足。
迈克罗夫特无法否认这一种可能性,但偏偏罗曼夫人无法使用同样的借口。
下一秒,他却笑了起来。“上帝仁慈, 您不用如此抱歉, 应该由我先道歉。或许, 您可以猜到过去那些年,我只与亡夫共舞,没有与其他男士徜徉舞池。一位新的舞伴, 对于我来说太陌生了。“
因此, 罗曼夫人没有办法熟练地与其他人合跳一支舞,也是非常顺理成章的事。
玛丽猝不及防被塞了一把狗粮。
罗曼夫人居然敢说因为与亡夫太过默契,至于没有办法与其他男士完美合舞。等会跳舞有点小纰漏, 不能怪舞技不成熟,只能怪两人之间没有爱情。
这
这套说词, 还见鬼的挺有道理。
对此, 还能怎么办
两人只能保持微笑, 微微抬起下巴, 仿佛心有成竹地走向了舞厅。
偌大舞池,灯火摇曳。
钢琴、手风琴、大号等,合奏的乐曲声时而缠绵,时而激扬。
人们抛开了平日一贯的社交舞蹈的规则,根本不在意哪种乐曲对应哪种舞蹈。
舞池中,同时上演了各不相同的舞蹈种类。有人跳着华尔兹,有人跳着活泼的波尔卡,还有一些跳着优雅的玛祖卡。
慢节奏与快节奏的舞蹈竟然一起出现,这与其说是觥筹交错中的舞姿缤纷,不如说是醉意上头后的群魔乱舞。
玛丽和迈克罗夫特对视一眼,又看向舞池里的男男女女。
也算是一个好消息。
当下,所有人都跳得随心所欲,那么两人也能随性一些。
随性,不等于技术烂。
玛丽和迈克罗夫特不约而同地在人群中找了参照物。
此刻,两人对自己的学习能力有足够的信心。倘若能在短时间内就掌握一门冷僻的新语言,那么现学现跳男步女步也该易如反掌。
下一刻,两人步入舞池。
很有默契地选择了最常见的华尔兹,不搞炫技,老老实实地按照三步舞的节奏。
每拍一步,三拍一节。第一拍为重拍,而以三为循环,起伏往复。配合着舞步,身体开始旋转、摆动。
乍一看,两人进退有度,似乎充分领略了华尔兹被称作圆舞曲的精髓漂亮地转圈圈。
玛丽抬起手臂,似是一个支点。
迈克罗夫特则是精准地反身,以求收放自如地转出一个圆。
踏。
微不可闻的踩踏声响起。没有谁听到,因为它被荡漾的琴曲声彻底掩埋。
玛丽面不改色,仿佛被踩了一脚的人不是她自己。
迈克罗夫特面露歉意,但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似乎只是应了之前的道歉。因为与陌生舞伴合作不熟练,所以不小心踩了对方,才不是因为现学现跳的关系。
下一刻,两人还能保持礼仪性笑容,硬撑着继续着。
玛丽定一个小目标,不踩人脚,就是她赢了。
还别说,虽然没学过男步,但谁让她勤于各种体能锻炼,一通百通莫不如是。
迈克罗夫特坑人的女步,为什么是他转圈圈上帝怎么忍心他的眼睛学会了,但身体有些跟不上。
对于不喜运动的人来说,远渡重洋,四处奔波,还要求现学现会各种旋转姿势。这真的不公平,为什么不能单纯比拼谁先解开一种数学猜想
不论两人的内心世界如何精彩,表面上,明顿先生与罗曼夫人都跳得很认真。
跳啊跳,无比和谐的一曲终于结束。
两人同时暗暗松了一大口气。
太好了不必再自我折磨了,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
“欢迎明天再来”
鲍尔奇居然亲自在大厅出口送别,目送两人登上马车。他没有多加挽留,而是给了明顿先生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夜生活,在舞蹈后才刚刚开始。舞蹈是穿着衣服的交流,而只有快点回酒店才能进行另一种深入交流。」
玛丽只能心领神会地扯出一抹微笑,算是应答了鲍尔奇的眼神。实则,她在心里把此人反反复复抽打了无数遍。
交流个鬼啊她的脚背仍有隐痛。深入交流是绝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和罗曼夫人发生深入交流的。
迈克罗夫特只扫视了鲍尔奇一眼,可以确定两人选择跳舞而非直接离开始正确选择,否则就会引起怀疑。
但此刻,他真的有点心累,懒得腹诽鲍尔奇乌七八糟的眼神。他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别说和明顿先生深入交流,和任何其他人都是不可能的。
马车驶离郊野,渐渐距离赫尔墨斯庄园越来越远。
车上两人都没说话,可以冠冕堂皇地解读成是在防备隔墙有耳,谁也不知道车夫是否被鲍尔奇收买。
事实呢
夜越深,雪纷纷。
冷冽的空气渗透了马车缝隙,寒冷让人的大脑越来越清醒。
玛丽忽然想起来。为什么刚刚自己不跳女步呢反正舞池都群魔乱舞,多一对反串也不是不行。
迈克罗夫特突然有个想法。为什么之前他没索性跳男步呢既然人们乱七八糟地跳着,多一对没规矩的舞蹈也实属常态。
两人各怀心思,冷不丁又侧头看向对方。
玛丽和迈克罗夫特的眼神都很平静,平静目光相接,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看向了车窗外。窗外,三两盏路灯照出雪落光晕。
波士顿的雪夜,很美。
美得静默无声,美得七分清冷,犹胜月夜。
玛丽一边赏雪一边自我肯定。
是了。刚刚没提议由明顿先生跳女步,是她颇有节操的表现,才不是下意识地掩饰身份。
迈克罗夫特看着雪随风动,找到了一个好的借口。
对的。刚刚没提议罗曼夫人跳男步,是他演戏力求逼真,才不是下意识因为伪装而怕露出马脚。
雪,轻轻地继续降落。
马车车轮碾压出一道道雪痕。
终于,马车抵达酒店。
颇有先见之明,今天上午两人搬到了同一家酒店。此时进入同一间客房,反倒应和了鲍尔奇送别时的瞎猜。
“没有监听。”
玛丽进入房间后,耐性等待了一段时间又折返开门确认,门外走廊没有任何可疑身影。
即便如此,关上门,两人仍旧尽量低声交流。
没有谁提起四十分钟前的那一场舞蹈,道歉与感慨都不必了。
也不必说如果明天夜里再去交易会,是否要在选择共舞,反正不会比今夜糟糕,反正不会比今夜更尴尬。
午夜时分,孤男寡女。
同处酒店的客房,当然是要说正经事。
迈克罗夫特不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地说,“我观察了卖古币的西蒙,他的鬓角处有一块白斑,像是沾上了化学试剂造成的。钱币、白斑,这两者可以推导出一个词。”
什么词
“假的钱币。”
迈克罗夫特知道这不是大众化的知识,只能将其推到不存在的亡夫身上。“以前,我听亡夫提过,假币制造的猖獗。是要用到特制机器与一些酸性化学试剂。”
“您真是观察入微。”
玛丽很会选择性赞美,避而不谈今夜出现频率有点高的亡夫先生,而是一本正经地也说起她的发现。
“西蒙出售的钱币确实有点问题。那些欧洲古钱币还没纰漏,但东方钱币就有问题了。比如其中的「崇宁通宝」,是宋徽宗的御笔亲书刻字,但仿制品没有瘦金体应该有的刚劲有力。”
也不奇怪。
即便是在东方能写一笔完美的瘦金体也不算多见,对于西方人想要制作模胚来造假就更有难度。
“不只钱币。我觉得几幅油画也有问题。”
玛丽说不出具体数据,“虽然从纸张到色泽都很具有时间沉淀感,但总有一些怪怪的。”
怪在哪里
玛丽只能说是眼缘与感觉。
那么她凭什么以此确定才会不说曾经搞过手把手教你识破仿造的世界名画。
那个项目,差点有过一个截然不同的名称手把手教你仿造世界名画。几个单词的差异,天差地别的主题思想。
当下,迈克罗夫特却能补充实证。
“您的直觉是对的。比如其中一幅伦勃朗的作品,我在巴黎的私人藏家处见过一模一样的画作。”
比起混乱的赫尔墨斯交易会,私人藏家能够明确表述画作的来历传承脉络。
也许,这不一定能证明谁持有了真画,但至少能怀疑交易会的物品有点问题。
此刻,两人达成一致,赫尔墨斯交易会售卖假货。
想得更深一些,赫尔墨斯社团内部藏着一个造假团伙。
“造假,或许就是赫尔墨斯社团看中发明创造者的理由。”
玛丽可不认为主办方鲍尔奇会毫无理由地优待她。“没听说赫尔墨斯社团投资哪一种新型发明。和其他专门投资新专利的机构不同,这个社团寻觅创造者另有企图。”
“比如让沃勒雷吉成为某款仿造品的制造者。”
迈克罗夫特表示这能解释沃勒所谓的谢礼金从何而来,“不是见义勇为,而是卖出了某款不能对外言说的机器。”
某种便于制假的机器。
它注定只能存在于黑暗中,而发明制造者也见不得光。
或许,沃勒一开始是无意识的。
比如他制造了什么,而无意识地被拉上赫尔墨斯社团的贼船。社团内有其他的改造高手,改造了机器。
沃勒雷吉没有强硬的背景,他甚至都没上过大学。
大学不仅意味着高等教育知识体系,也意味着一圈人脉资源。
前者,尚能通过自学获得。
后者,却需要契机与运气。
“e,如果我们推论的造假一事是真的,赫尔墨斯社的鲍尔奇之流显然会喜欢吸纳沃勒这类人。他孤立无援,也找不到可靠的帮手。”
玛丽在心里补充,相对而言,鲍尔奇就不该招惹她。像她这样的,除非心甘情愿地被人所利用,否则就一定会把试图驱使她的组织搅得天翻地覆。
眼下,迈克罗夫特不由往深里思考。“赫尔墨斯,古希腊十二主神之一。他司管着商业与畜牧,也保佑着旅行者与小偷。
赫尔墨斯社团可能从一开始就明确了主旨,那不是一个正大光明的社团。除了售卖假古董,还会卖其他假货吗”
其他什么假货
答案,已经在刚刚的谈话中。
“假古董,没有直接做假钞来钱快。”
玛丽想起这里是波士顿,如今美国制造业最发达的城市,也是国际贸易重要港口之一。“也许,制造的还不是一个国家的假币。”
金本位的时代,英镑在国际货币中占据核心地位之一。
迈克罗夫特几乎能确定沃勒最初要递出的情报,是和金融市场被扰乱相关。大量假币流入市场,肯定会冲击各个行业。
目前,一切尚且只是推测。
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比如制假的模板、机器、场地在哪里有没有假币流入市场的账目等等
“顺藤摸瓜。”
玛丽取出了交易会上西蒙给的名片。“既然西蒙说半个月内给我魔力硬币的消息,他应该去前往造假大本营。”
如何跟踪就成为了新问题,这却不必在深夜做决定。
铛
时钟指向了凌晨一点。
“其他事,等天亮后再说。”
玛丽没想大晚上地翻开地图制定跟踪路线,现在她只想快点洗个热水澡,然后与大床约会。“罗曼夫人,晚安了。”
“晚安。”
迈克罗夫特当然不会挽留。在解开了沃勒的秘密后,大问题不见了,小烦恼就冒头。
赫尔墨斯交易会之行,他可能无法避免地露出了破绽。
今夜,他踩了明顿先生三次。
上帝作证,作为女步的初学者,如果满分一百,他毫不谦虚地可以打八十五分。偏偏,作为三十多岁的罗曼夫人,哪怕跳不到满分,也该是九十五分才对。
十分之差,足以说明问题。
迈克罗夫特试图挑剔一下明顿先生的舞步也不熟练,但现实太残忍了。
有对比有差距,明顿先生的男步是跳得没他好,但比罗曼夫人的女步要好。起码今晚他没有被踩。
这矛盾吗
不,一点都不矛盾。
此时,急需一块小蛋糕缓解情绪。
迈克罗夫特却灌了一大口淡水。
是了,是了,别忘了见鬼的罗曼夫人不喜欢甜食这种坑人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另一侧。
玛丽回到了下一层楼自己的房间。
进门,先确定房内无异状。然后换鞋,准备洗浴间。正要摆放好换下的男士皮鞋,就看到了上面的脚印。
玛丽取来了擦鞋布,刚刚要擦掉鞋面上被踩过的痕迹,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下一刻,她拿起了皮鞋。
仔细回想起舞池里的一幕幕细节。从交握的双手,到两人的舞姿,还有男女皮鞋的不同尺码。
室内很安静。
倏然,玛丽对着皮鞋缓缓笑了。
她可能发现了一个罗曼夫人的大秘密。不,也许不能称其为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