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夫子一身青袄,四十多岁的模样,留着一抹掌心长的胡须,搭理的很是细致。
端坐在书案之后,手不释卷的样子,还真有几分读书人的风骨。
言夙看了一眼,将小孩放到地上,给郑夫子拱手一礼“见过郑夫子。”
小孩也恭恭敬敬地,礼仪很是到位虽说是年纪小时学的,但出自温家的教养,是刻在骨子里的。
郑夫子原本见这两人两手空空来,穿的又并非什么大富大贵的锦衣华服,更别提带着小厮丫鬟,就不太相信人家的束脩是全拿银子付,才没有带其他东西。
但看现在这两人的礼仪,又觉得自己或许想岔了,神色温和一些,招呼言夙先坐下。
言夙虽说打听了书塾的事儿,但村里其他人也没个真送过书塾的,消息杂七杂八的,言夙觉得不可尽信。
消息说家境寻常的人家都拿自家的鸡鸭与蛋等东西给夫子当学费,言夙觉得这是真的,但既然他有足够叫学费的银钱,也就不必再去买了这些东西。
送的人多,就证明夫子家是不缺这些东西的,所以不如直接给了学费,夫子还能买些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吗
郑夫子哪里知道言夙这么实诚的,看着大崽精精神神,眼神中正也不怯懦,一身衣裳虽然只是半新不旧,但也干净,也不像许多人家那般用大改小,甚至补丁叠补丁。
当然,那样的人家也没银钱来送孩子上书塾。
总体来说郑夫子觉得还挺满意,觉得收下大崽也是可以的,特别是在听了言夙问及束脩之后却没有露出为难的神色。
然而言夙说“我听着那边孩子们书声琅琅,不知道我能不能带孩子先去听听看看看这孩子能不能适应氛围。”
郑夫子眉头微微蹙了一下,简直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言夙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边孩子在读书,实际上并不是夫子领着,而是郑夫子去了学堂交代了领读。
他听着言夙这意思,似乎还是想要听他去讲一节课,再决定在不在他们书塾入学
这到底是想蹭课,然后说不合适就不来了不至于占了这点小便宜就能成大器了吧
还是明面上是他挑学生,实际上是他被学生挑
郑夫子蹙着的眉头松开了,但实际上心中已经很是不快,捋了捋胡须,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接着说话。
多少是因为言夙那不卑不亢的气度,让他觉得对方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听说话也是读过书的样子,能读过书的人家多少都有些家底。
郑夫子虽然不想直接跟言夙撕破脸,但还是拒绝让言夙去“参观”他一节课,简直太冒犯人了。
要不是秉着读书人的气节,他这会儿就得指着言夙的鼻子骂。
“只怕不妥,不论课堂内外,有了生人,总归是影响学子们的。读书最讲究静心、专心,最忌打扰。”
“只怕我这儿是让小公子难以适应了。不如请你去别家看看”
郑夫子的“小公子”三字咬字还稍微重了一些,但言夙还茫然着这为什么就拒绝了就算要专心,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那身边同学喘个气,是不是也得影响学习
而且大崽要是真留下来学习,那也就是个“生人”,进入了班级里,还不得被他们当猴一样看到时候夫子是不是还得怪在大崽的头上
听闻郑夫子送客的话出口,原本还想说几句的言夙,就懒得再跟他掰扯,点了点头就告辞。
郑夫子看着一大一小的背影冷哼一声,觉得自己还从未受过如此的折辱,从来都是夫子观一学生能不能收入门墙,哪来轮得到一个孩子来看他适不适合当自己的夫子
虽说这入书塾学习,与正经拜师也有所不同,但“尊师重道”却是相同的。
而且他还能教不了一个孩子还得被一个孩子考验
郑夫子越想越偏,越想越气,忍不住叫来自己的书童,嘱咐他跟着去看看,他倒是想知道这城中三家书塾,谁家能收的了这样趾高气昂的孩子。
言夙出来之后,对郑夫子忽然转变的态度还有些莫名其妙,大崽也是仰头看着他爹,小脸上满是费解。
“没事儿,咱们去下一家。”言夙道,牵着小孩走出小巷。
他将自己的话和行为复盘了一次,觉得也并没有什么问题,就也只能放下。毕竟再怎么纠结,这郑夫子不收他们,不还是不收
另一家书塾离着这一处也算不上远,一来是朱阳镇的大小本就受限,二来是城中住户也都是家门相当的扎堆居住。
比如东方与南方都是较为富贵的人家,西边与北边都是相对贫寒的人家,这似乎成了某种约定俗成的世俗“规矩”。
这几家书塾就都在南边接西的这一块因为书塾占地都不小,这边的房子不论是租还是买,都便宜一些。而且也不因为太靠近西边,让富贵人家觉得有损颜面。
当然,现在这内里的缘由,言夙还不知道这么细致,他只知道都在这一片还蛮方便的。
不多久就走到了第二家,无涯书塾。
“学海无涯”言夙看着名字,也就只能想到这个最直观、直白的出处。
大崽刚要说什么,言夙上前敲了门,见门吱呀一声被一个老丈拉开,言夙再问大崽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他就摇了摇头。
反正也不是重要的问题。
两人跟着老丈进去,这次却没穿过几个拱门直接去了后院,而是直接到了学堂门口。
这位夫子年岁看着与郑夫子也差不齐,但面白无须,穿着整洁但稍有些旧的棉袍,走动间这袍角的上隐隐有些乌黑,似乎是沾染多了已经洗不干净的墨迹。
内堂里似是正在“考试”,学生们唰唰的写,时而抓耳挠腮,夫子则是不疾不徐穿梭在学堂之中,偶尔也会顿住脚步看一会儿某个孩子的卷面。
言夙也没想到刚进来就遇到这样的“大场面”,低头看了一眼有些兴趣,头没摆动但眼神却是在东张西望的大崽。
夫子看到两人,就慢慢走到门边,无声的往旁边一伸手,示意他们移步。
出来后还不免回头看一眼课堂乱没乱,请老丈先进去帮他看顾几分。
若是在讲课时分,这自然就不妥了。
季夫子对着言夙拱手见礼,带着三分笑意“让足下见笑了。”
人家说的也就是客气话,这事儿哪有什么见笑的言夙摇摇头,开门见山跟季夫子说明了来意。
季夫子一听是来送孩子上学,倒是挺高兴的样子,打量了一眼大崽,见大崽也大大方方地回看自己,就带了几分满意。
镇上的孩子大部分他们都认识,不是在自家的书塾,就是在别家的书塾,即便没见过也听闻过一二。
再看言夙两人的穿着就知道他们大概是附近村中的人。
不是季夫子对村中人有何看不上的,但说实话村中小孩见夫子的时候,确实多有几分胆小,或是莽撞无力的。
但大崽看着就是一副有良好教养的样子。
让他满意之余还多了几分惊讶。
“这孩子我看着应当是启蒙过了吧”季夫子也不说些弯弯绕绕的话试探,言夙点了点头。
“即使如此,那便于我说说都读到哪里了”这句话便是冲着大崽说的,也是要他自己答的。
身在温家时,家中先生自是以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此类书文系统教授。
但沈飞玹教的可就杂了,这家伙是想到哪里教到哪里,没个章程。
大崽回忆着三字经等内容,直白的告知季夫子,自己已经有些不熟练了。
倒是季夫子笑了,摸了摸崽的头“那没关系,也与我这其他的孩子的进度相差无几。”
看着大崽的年岁和说话的条理,季夫子就知这孩子必然早早就受过家庭熏陶,只是不知为什么又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但都无甚大碍,孩子既有向学之心,他是定然会尽心去教的。
“默写之事也差不多完了,休息一下我便要开始讲学,你若是想带着孩子听一听课,便请稍等一会儿吧。”季夫子见老丈走了出来,学堂之中也传来些许窃窃私语的声响,就招呼着言夙带着孩子进去。
言夙想了想,蹲下身来问大崽“自己进去找个地方坐,听夫子上一节课可以吗我在外面等你。”
能不能适应这个夫子的讲课方式,自然是要大崽本人来评定。
即便是言夙,都不能以自己的判断做决定。
季夫子倒是诧异地看了一眼言夙,还是第一次见但父母的将这种重要的事情交给孩子自己做主。
不过也确实是第一次听到父母说要让孩子先听个课,看能不能适应的。
往常谁家送来孩子,不都是按头叫孩子乖乖听话的。
季夫子带着几分笑意进了课堂,先叫紧张默写了好一会儿的孩子们先松快松快,自己翻看来一下交上来的答卷。
但也分了一部分心神留意着大崽。
大崽一进来,自然是吸引了全场小盆友的目光当然这也不是他的殊荣,毕竟哪个插班生不得被围观一次呢
季夫子还在留心着大崽的反应,就见他挂着和善又灿烂的笑脸,正经冲着其他人环施了一礼,然后走到一个没有坐人的位置旁,轻声有礼的询问旁边的孩子,这里是否有人。
“倒是没有。”那孩子打量着大崽,满眼都是好奇,“你坐下吧。”
说完忍不住看了一眼季夫子,然后往大崽身旁挪动一下。
他们其实也注意到了外面的言夙,虽然言夙此刻已经转到了门边,且没有发出声响。
“那是你爹爹吗你爹爹真好看。”小孩的声音里是有些压不住惊叹能压住这几分,除了对陌生人的羞涩,就是季夫子的功劳了。
“你也要在我们书塾入学了吗你叫什么名字你也是要住学舍的吧你家是哪个村的”这个小孩显然是个很活泼外向的,一连串的问话也不等着大崽回答。
“我叫江兴。我家在泗水村。”
大崽看着前座和隔壁座的几个孩童都伸着头来听,虽然不觉得害怕,却也觉得有口难言。
这么多问题,一时根本不知道应该先回答什么呀。
而且在门外是可以说不一定来入学,但是这进来了还这么说,好像对季夫子太不友好了
“我叫言岚,夕阳苍翠忽成岚的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