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妖祸乱国都一事,很快平息。
大雪接连下了三日,掩埋掉所有罪行,没过几日,百姓恢复安居乐业,又是一片盛世景象,谁也不记得这片土地上淌过的鲜血,埋过的残骸。
重樱站在窗前,神色木然地望着眼前这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雪后的庭院格外寂静,除了偶尔被大雪压断的树枝,发出“嘎吱”轻响,再无多余的杂音。
风拂过院里的腊梅,送来一股幽幽淡香。
身后突然响起一连串的铃铛声。
十四嘴里衔着一双鞋子,哒哒迈着小碎步,跑到重樱身边坐下,把鞋子搁在了她的脚边。
她醒来就站在这里,也不穿鞋袜,披着件薄衣,像个没感情的雕塑。
重樱不动,十四抬起前肢,推了推她的小腿,提醒她穿鞋。
重樱蹲下身来,摸了摸十四的脑袋。
十四脖子上的铃铛是卫无欢给它系上去的,它一只大老虎,喜欢缠着卫无欢,没事就在镇妖司闲逛,走路悄无声息的,常常吓别人一跳,胆小的,魂都给吓飞了。
系上这铃铛,一听到这个铃铛声,大家就知道是那只大老虎来了,喜欢它的,趁机撸它脑袋,怕它的,便远远躲开。
重樱穿上鞋袜。
十四耳朵微动,起身朝着殿外跑去,过了一会儿,又见它叼了包玫瑰酥进来,搁在重樱掌心里,用脑袋拱了拱她。
“你这只臭老虎,你把东西还给我。”一名戴着半张面具的少年,双手叉腰,气急败坏地追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身雪衣的卫无欢。
那大呼小叫的少年,便是先前被大火烧毁半张脸的花岚衣。他回到大魏后,靠着在妖族那边混出的经验,自己攒了点小钱,做起了生意。
生意蒸蒸日上时,冥冥之中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召唤着他来到重樱的身边。
花岚衣终于想起,重樱与他结了灵女契,按照契约规定,他身为神侍,是要侍奉重樱的。
好端端的,大老板做不成了,还成了别人的奴才。
花岚衣气得牙痒痒。
听说重樱醒来后不吃不喝,就站在窗前发呆,花岚衣想起当年重樱在船上力证他清白一幕,别别扭扭去买了包她最喜欢的玫瑰酥,哪知刚一进门,就被这只大老虎抢走了。
偏那大老虎脚底抹油,他两只腿,追不过它四条腿,险些把他给气得直接升天。
与他撞上的卫无欢,瞧见他这个模样,竟破天荒地勾了下嘴角。
重樱拿起一块玫瑰酥,尝了一口。
花岚衣突然平静下来,磕磕绊绊问“还想吃什么我现在出去买。”
他们做神侍的,说好听点,是协助灵女,说白了,就是伺候灵女的。
十四反应比花岚衣快,花岚衣一开口,十四就挡在了他的面前,不管重樱要什么,它能第一个给她叼来。
重樱摇摇头,说“我想休息。”
再过十五日,就是沈霁的封后大典。
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后,皇后统管六宫,身份自当不同,新皇后是沈霁倚重的一位大臣之女,听说品貌端正,贤良淑德。
新皇后是谁,重樱并不关心,沈霁作为大魏国君,总是要立后的。
她担心的是萧锦惜。
然而她的师父宫明月,师兄沈霁,正是摧毁萧锦惜一切的罪魁祸首,重樱和萧锦惜之间,不可能再心无芥蒂。
先前见沈霁肯善待清平公主,重樱还算放心,经玉仙宫一战,重樱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古以来,为着皇位,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多不胜数。坐上那个位置的沈霁,在权势的熏陶下,已经不是从前的沈霁。
玉仙宫围攻蛇妖一计,就是他和师千羽联手策划,重樱、宫明月、卫无欢,不过是做了他们的棋子。即便杀不了宫明月,也能让他声名尽毁。
逃出天都城的宫明月无处容身,与檀七郎勾搭在一起,带领着蛇族,与师千羽的鸟族对抗。
师千羽也与沈霁签下协议,只要剿灭蛇族,两族便可永久停战。这场战争罪恶与正义的阵营之分,已经显而易见,作为正义之师的鸟族与人族,出征蛇族,是两族百姓民心所向。
重樱耗损灵力救治百姓,与宫明月师徒决裂、情人反目的事迹,亦被百姓传颂出去,被饰以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精神,歌功颂德,百姓深为感动,自发在各地筑起新的庙宇,供奉新灵女。
供奉在天都城内的那尊石像,是宫九亲手塑的。
这是宫九曾允诺重樱的。
大雪初霁这日,十四从殿外叼进来一封书函。有十四抢着活干,卫无欢和花岚衣平日里没什么事做,一个回了镇妖司,一个身为灵女的关系户,在城内最繁华的地段支起摊子,做起小生意来。
书函的落款处,写着“师千羽”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重樱将书函烧毁,取出一方锦盒,摘下系在腕间的玉带。
玉带落盒后,立即变作了一件漂亮的羽衣。那羽衣轻若薄纱,仿如云霞裁出,流光溢彩,璀璨夺目。
世上任何一个姑娘,见了这样的羽衣,都会为之心动。
只有重樱,一次都没有穿过。
重樱合上锦盒。
羽灵的哭声呜呜咽咽地从盒子里传来“小主人,您不打算要羽灵了吗小主人可是嫌弃羽灵三番两次护主不利对不起,小主人,是羽灵不好,羽灵真正的本领不是攻击,是保护,主人让羽灵跟在您身边,是为了保护您,求求您,留下羽灵吧。”
羽灵曾说,师千羽将它赠予重樱,是为弥补他对重樱的亏欠。
彼时重樱并不明白,师千羽究竟亏欠自己什么,或许,是为了还报自己的救命之恩,随口扯出的借口。
如今,她终于明白,师千羽亏欠她什么。
她与宫明月被迫决裂,是师千羽一手促成,没有师千羽的暗中相助,沈霁不可能将宫明月驱逐出大魏。
那只假扮宫明月,而死的妖怪,是师千羽的心腹。他所作所为,乃师千羽授意。
重樱把锦盒递给十四,说“告诉他,我不会再见他,羽衣归还,从今往后,我与他,两不相欠。”
十四是只老虎,哪怕与重樱结契,通了灵智,依旧无法理解“两不相欠”这四个字的重量。
它屁颠屁颠地叼着盒子出去了。
把盒子交给站在石阶上的师千羽后,它昂起脑袋,对着天空长啸三声。
师千羽被打回原形,与这只胖老虎相处过一段时日,能听得懂十四的意思。
他紧紧扣着手中的锦盒,指甲泛出惨白的颜色,声音发涩“她当真不肯再见我了”
十四背过身去,拿屁股对着他,脑袋一拱,撞开大门,走了进去。怕师千羽进来,它飞快地用脑袋推着大门。
两扇冰冷的大门,在师千羽眼前合起,从此以后,将他与重樱隔绝成两个世界。
师千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下这层层叠叠的石阶的。
那裹着狐裘的俊秀青年,满面青白,阖着牙关,仰头望着天幕上飘过的流云,忽然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公子”等在台阶尽头的宫六和红裳奔过来,扶起师千羽。
师千羽张口,一口血沫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他双目僵直,手里抓着锦盒,嘴唇翕动,却没能从喉中发出一个音节。
“公子,你这是何苦。”红裳大哭起来,“您这样,夫人在九泉之下,不会瞑目的。”
丞相府被围那日,丞相夫人替师千羽挡了一箭,死在师千羽的怀里。他怒而化出双翅,击杀围捕他的那些猎妖师,强行撞破结界,抱着丞相夫人的尸体重伤逃走。
丞相府的其他人,这一战后,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宫六与红裳跟随流放的队伍,前往苦寒之地。
他们在流放的路上,遭受无数人情冷暖,念起师千羽平日里待他们的好,对他给丞相府带来大祸的怨恨渐渐淡了去。
后来新帝特赦,他们得以重归故里,与师千羽相依为命,见师千羽终日为仇恨所绊,反而希望他能放下仇恨,忘记过去,重新生活。
可是这桩血海深仇,如何能放得下。
他的这具身体,与丞相夫人血脉相连。弑母之仇,不共戴天。
或许,蛇与鸟,天生就该是敌对的。檀七郎夺他妖皇之位,杀他姑姑,屠他鸟族,宫明月设计围捕丞相府,害他双亲丧命,家破人亡,他的累累血仇,都撇不开一个蛇字。
仇恨如淬了毒的刀子,日日凌迟着他的心口。无数个不眠的日夜,他咬牙发誓,定要宫明月和檀七郎都付出代价,要他们痛失所爱,身败名裂。
师千羽自问坦坦荡荡,这辈子谁也不亏欠,唯独亏欠重樱一人。
他对重樱的这场单相思,藏于心,缄于口,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这样也好,反正这具残破的身体,快要承受不住他的妖力
他已命不久矣。
师千羽合掌,捏碎了手中的锦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