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小厮聊了几句,忽然听到脚步声,同时闭上了嘴巴。胡管家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对着他们就是一通咆哮,内容无非就是他们两个不干活,成天闲话,祸从口出,哪天连人带骨头被吞了都不知道。
重樱见过笑眯眯的胡管家,还没有见过这样中气十足的胡管家。
两名小厮被骂的愣是大气不敢喘,清理完积雪,抱着笤帚,垂头丧气地下楼了。
重樱喝完一壶酒,也下了观景台。
庭院里的积雪薄薄的一层,是晚饭时新覆上的,踩上去,脚底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颇为得趣。
重樱垂下脑袋,借着头顶灯笼的光芒,一脚一个脚印地踩着。
“去哪儿了”夜风送来宫明月的嗓音。
重樱抬头,瞧见他一袭红衣几乎与身旁矗立的红漆木柱融为一体,昏黄色的烛火,映出他冷白的面颊。
“随便走了走,师父怎么没回屋里去”这么冷的天,她以为他吃过饭后就回屋了。
“你喝酒了”他不答反问。
真就奇怪了,蛇的嗅觉并非靠鼻子,他做人后,鼻子反而比狗还灵。
重樱哪能就这样承认了。
她偷偷藏起来喝酒,便是不想让他知道。
她立时反驳,哈出几口热气“哪有。定是方才席间身上沾了几分酒气,我去把衣服换了。”
她从他身边经过时,被他拽住了袖子,抵在柱子与他的胸膛之间。风将灯笼吹得摇摇晃晃,站在灯影里的宫明月,桃花眼里柔波漫开,令重樱产生了头晕目眩的错觉。
宫明月垂下脑袋,与她鼻尖相抵,轻轻嗅了嗅。
重樱被他嗅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踮起脚尖,出其不意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眸中微露俏皮“真的没有,不信你尝。”
宫明月神色蓦然冷厉,扬袖推出一道掌风,似击中了什么,雪地里传来一道低低的惊呼声。
重樱连忙推开宫明月,与他拉开距离。她循着声音走去,绕过一丛堆着积雪的梅树。
春儿跌坐在地上,口角滴着血,从手中脱落的灯笼和狐裘,掉进了雪里,灯笼已经熄了,狐裘上沾满雪粒。
她听说重樱饭后往观景台的方向去了,担心她着凉,抱着狐裘出来寻她,却意外撞上重樱与宫明月师徒二人的秘密。
“春儿。”重樱惊道,上前将她扶起,“你怎么样”
“奴婢没事。”春儿摇摇头,惊慌地抬起眸子。
顺着春儿的视线,重樱看见宫明月一身阴森森地站在雪中。
大雪簌簌飘落,眨眼间,他乌黑的发间披了一层霜白,比雪更冷的,是他看春儿的眼神,漆黑的眸中,凌厉得几乎能飞出刀子。
春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瑟瑟发抖地垂首道“大人饶命,奴婢不是有意、有意窥探大人和十姑娘的秘密”
春儿胆战心惊地求饶着。方才那一幕,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宫明月偏宠重樱,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她是他的小徒弟,自古以来,最小的总是更为招人怜惜些,他们有师徒的名义在,年岁差距大,谁也没有往别的地方想,他宠爱她,是师父疼爱弟子,就像父亲疼爱女儿。
重樱是国师的弟子,又生就一副好相貌,求娶者多得快要踩烂国师府的门槛,偏偏宫明月谁也瞧不上,春儿一直以为,他是相中了府里那几位公子之一,打算来个师兄妹亲上加亲,这样重樱便可继续留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用去婆家受气,哪知宫明月打的居然是兔子吃窝边草的主意。
春儿又惊又惧,跪在雪中,心跟着膝盖骨,凉了半截。
“你看见了什么”宫明月漠然地问。
春儿一个激灵,连忙改口“奴婢什么也没有看见,奴婢今夜没有来过此处奴婢保证,一定会闭紧自己这张嘴,不会往外乱说。”
宫明月冷笑一声,浑身杀意弥漫“只有死人才不会胡说八道。”
重樱道“师父,春儿是我的人,不如交给我管教。”
当务之急,是保住春儿的性命。
宫明月不说话,与她们隔着飘飞的白雪,烛火笼在他眉间,形成的阴翳透着浸入骨髓的寒意。
重樱将手背到身后,望着地上春儿给自己送来的那件狐裘,若宫明月执意要取春儿的性命,她也就只能
春儿自知宫明月要她死,她不得不死,她咬了咬牙,并起双指,往自己的眼中戳去“大人不信,奴婢愿自剜双眼,以证决心。”
重樱急忙阻止“春儿,不可。”
宫明月比她更快地挥出一道灵力凝出的气劲,击中春儿的手腕,春儿的指甲与眼珠子擦过,叫她惊出一身冷汗。
春儿劫后余生,一脸难以置信,眼底绽出光彩,以额磕地“多谢大人手下留情。”
宫明月走后,重樱将春儿从地上扶起,捡起那件狐裘,裹在她身上,轻轻抱了她一下,说“没事了,春儿。”
春儿将狐裘反裹回重樱身上“外面冷,十姑娘别冻着了。”
重樱怔了怔,握了一下她冰凉的指尖。
国师府没有守岁的传统,重樱不喜欢熬夜,回去后,早早地就睡下了。春儿替她将屋门合起,撑起一把伞,走进雪里。
走了几步,她身影一顿,微微抬高伞面。石子铺出来的小径尽头,宫明月立在风雪里,不知站了多久,衣摆上从哪沾了水,在寒风的吹拂下,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春儿手中的伞“啪”地砸落在脚边。
宫明月翩然一闪,到了她的跟前,五指拢起,箍住她纤细的脖子,力道收紧的瞬间,春儿的面上覆着片片飘零的雪花,一阵青,一阵白“大、大人。”
宫明月眼睫上沾了雪花,化作水汽,衬得那对黑曜石的眸子雾蒙蒙的,似含了几分慈悲。
春儿眼前越来越黑。黑暗如同一只巨兽,吞噬着她的灵魂。
意识将要消失时,她听得耳畔传来一声低若蚊呐的呢喃“不可以这样做,她会不高兴的。”
锁住她脖子的那只手,骤然松了力道。
从而天降的白光,恍如一把利剑,劈开黑暗,宫明月身后雕花灯笼透出来的光,倏然映入春儿的眼底。
春儿没站稳,一屁股跌坐在雪上,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她急急地喘了口气,温热的呼吸,遇到冰冷的寒风,变成一团摇曳的白汽。
春儿惊魂未定,举起自己的双手“我、我还活着。”
宫明月面色阴寒,半张面颊隐在树影里,挂在梅树枝头的灯笼,散发出暖黄的光芒,却驱不散他满身的寒意。
春儿起身,挪动着双膝,在他面前跪好“奴婢知错。”
宫明月垂眸,淡声问“你何错之有”
“奴婢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没有自戕以保全十姑娘的名声。”春儿吸了口凉风,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师徒,这样惊世骇俗的恋情,一旦被曝光出去,他们二人定会遭到千夫所指,尤其是重樱身为女子,更在此事上吃亏。
宫明月想杀了春儿灭口,是杜绝此事传出去的可能性。
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
杀了春儿,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
宫明月在动杀心的瞬间,犹豫了。他的目光停在春儿的发心,轻声说“你死了,她会伤心。”
春儿明白,宫明月口中的“她”指的是重樱。
“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话音刚落,宫明月垂下手臂,手掌覆在了春儿的天灵盖上。
春儿只觉脑海中传来一阵刺痛感,就好像有什么被剜走了,空落落的。
她下意识地挣扎着,视野里映出宫明月那截红色的衣摆,在他的身后,被雪覆盖着的红梅大朵大朵地开着,却无一朵及得上他眉目间流转的艳色。
除夕过后,接连放晴,初四这日,檐上的积雪化作雪水,哗啦啦垂作一道晶莹的水帘。
重樱天色刚亮就被春夏秋冬四婢,从暖和的被窝里捞出来了。
今天是她走马上任的日子。
初四属于带薪放假的范畴,大伙都还乐呵着在家里过年,重樱的逍遥日子还没过够,卫无欢那个工作狂,昨日就差小厮过来传口信,让她早点去镇妖司报到,便于快速熟悉事务。
“天杀的卫无欢”重樱怨念极深地抱着被子,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四婢伺候着她穿衣梳洗。
趁着她们去准备早膳时,重樱趴在桌上打了会瞌睡。
吃过了饭,屋外天光大盛。白雪地里,一丛紫竹经雪洗过后,浓紫流淌。
出门的马车已经备好。
重樱套上厚底锦靴。靴底雕着樱花的图案,是宫明月特意叫人给她做的,她喜欢踩雪,一脚踩上去,便能印出一树灼灼燃放的樱花。
“春儿春儿你怎么回事,喊你半天了,就跟个木头似的杵着,一点反应都没有,丢魂啦”冬儿没好气地走到春儿的面前,从她手里夺走重樱出门穿的狐裘。
她们几个在府里伺候已久,向来是同进同出,配合默契,近两日不知怎么回事,春儿总是无端出神,反应迟钝,整个人好像被人勾走了魂魄。
春儿神色茫然“我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我看你就是过年硬撑着没回家,心里总揣着这件事儿,整日才心神不宁。要不跟胡管家说一声,让他批准你回家住几日。”冬儿将狐裘披在重樱的身上,套上扣子,“这么久了,跟爹妈再大的仇,也该放下了。”
重樱亦道“当年你父母将你卖进国师府,也是为了能让你有口饭吃。春儿,回去吧,珍惜跟家人在一起的日子,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跟家人团聚的。”
比如她。
夏儿和秋儿附和道“我们几个没爹妈的,不知有多羡慕你双亲健在,你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
去镇妖司的马车就停在院外,重樱袖中揣着手炉,从积雪上踩过。果真如宫明月所说,一步印出一树樱花,那些花朵挨挤在一块,在雪地里开得好不热闹。
重樱多踩了几脚才上车。
镇妖司的大门紧闭着,门前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重樱下了马车后,叫他们先回去,晚上她自个儿会走回家,反正两地相隔不远。
她哈着热气,蹦蹦跳跳一边取暖,一边伸手叩门。
厚重的大门朝两边打开,一身雪衣的卫无欢出现在天光里。
太阳从云层后面露出半张脸,第一缕斜光刚好照在他身上,给他的白衣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光。
“卫大人,新年好呀。”重樱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卫无欢给她让出一条路“先进来。”
院内主道上的积雪被铲得干干净净,角落和树梢还有未化的雪,屋檐上垂下的水帘,砸落在青石铺出来的地面上,发出清泉溅玉的声响。
镇妖司内格外幽静。除了水声,和重樱咔吱踩雪的声音,半点声响都没有。
重樱的目光落在卫无欢的脚下,想知道他是不是贴着地面飘过去的,居然走路没声音。
不仅走路没声,就连他本人长了一张嘴,也跟摆设似的。说完那三个字后,他再未与重樱多言一句。
重樱双眼环顾四周,没发现一个人影,不禁追上卫无欢的脚步“卫大人,怎么没人”
卫无欢不动声色地望着地上被她踩出来的脚印,主道没有雪,她特意往有雪的地方踩。
还挺可爱。
卫无欢一时分不清,是觉得重樱可爱,还是她鞋底印出的那些热闹的小樱花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