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载着他们一路向前,最终停在一处溪水边,叶蘭翻身下马,强忍悲痛扶着巍鸣到树下小憩,喂了他些清水,连声唤他数遍,他渐渐苏醒,睁开眼,视野中叶蘭的轮廓也逐渐清晰,他刚要开口却一连呛了好几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叶蘭见他无事也松了口气。
“我们没死?”他茫然地问。
叶蘭点头,却无言。
片段式的画面闪回巍鸣心底,他依稀忆起当时的情形,印象最深的却是叶蘭运功应战时长发飞舞的模样,肤色白皙胜雪,眉目楚楚如画,巍鸣自幼就跟那些姐姐妹妹一道长大,联想到之前相处时的不对劲,立刻就猜出了她隐藏的性别,又细细打量面前她秀气五官,竟看得入了神,只是看着她发呆。
叶蘭不惯被他用这种目光打量,兼为苏穆的事担心,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冷冷道:“看什么看?”
巍鸣嘴一瘪,叶蘭头大如斗,又是一声大吼:“你要再敢哭我就弄死你!”
巍鸣忙忍住,却又偷偷瞥了她一眼,想到那时她飒爽英姿,双颊不禁红了一红。
叶蘭无语凝咽,半响道:“……你脸红什么?”
巍鸣支支吾吾:“我……我……”
叶蘭也没等他说下去,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正色道:“你,真的是皇甫世家的人?”
巍鸣一听她提起自己姓氏,心底略微有了些底气,坐正了身体,严肃道:“正是,我就是悠然河南北,权倾天下、英俊潇洒的逍遥堂……”
叶蘭蹙眉打断他:“好好说话。”
巍鸣的声音弱了下来:“……的少堂主,皇甫巍鸣……”
叶蘭目露怀疑,打量着他,怎么看怎么不信,这么一个小叫花子竟然会是逍遥堂的储君:“有何证据?”
“有有有,”他连声道,刚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急切的态度跟他的身份不符,掩饰性地咳了一声,坐正坐直,挺胸收腹,淡然道,“证据在我怀里,但是我现在整个人动也动不了,不便拿出来给你看。”
叶蘭起身走近,伸了手在他怀内摩挲,巍鸣也不知道是怕痒还是怕什么,一张脸又红又热,躲着她的脸,却又对上了她的眼,只见少女红颜绿鬓,异常鲜妍。她专心致志地找着信符,并没有注意到他在看她,看得两眼发直,嘴上嘟囔道:“在哪儿啊?找不到……咦,这是什么……”
“你,你别乱摸……”巍鸣结结巴巴地说,“那是我的肋骨。”
“哦,”叶蘭淡定道,“抱歉。”
巍鸣侧了侧身,终于让叶蘭顺利得手,取出一看,竟真的是皇甫世家信符,印着皇甫特有的族徽。
叶蘭反应过来,一惊之下即刻向巍鸣行礼:“草民拜见小君。”
不是不遗憾此刻她的态度,不知道为什么,巍鸣开始有些怀念之前她对他爱理不理的样子,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来:“对了,你叫什么?”
“草民叶蘭。”
叶蘭,他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字,感觉到齿颊间溢出的淡淡喜悦,果然是个姑娘家的名字。
叶蘭并不觉巍鸣此刻心潮澎湃,直接道:“那些人为何要追杀你?”
巍鸣忆及下毒之事,联想到那群杀手手中所持蛇形弓箭,心下一紧,黯然道:“是懿沧世家的人……他们,想要我的命。”
“懿沧……”叶蘭觉得这两个字分外熟悉,忽然想起从前苏穆说起过,“懿沧……懿沧群不是你的舅舅么?”
巍鸣心中一痛,从前隐约的怀疑到了此刻终于有了确凿的证据,他至亲的舅舅想要他死,已是铁板钉钉的一件事。
他苦笑:“我的舅舅要杀我,也不光是他,从我父母双双亡故之后,要我死的人就不在少数……我活着,就像是这世上最大的错误……”
这话说的伤感,让叶蘭一时沉默,想到他的处境和身世,心中不免同情,可是蹙眉思索,却还是发现点不同寻常的地方:“他们既要杀你,为何还要你迎娶郡主荆南依……”话至此地,一道白光忽然划过叶蘭心底,映亮最可怖也最真实的可能性,二人悚然对望,从对方的眼中窥见相似的猜测,叶蘭惊声叫道:“他们是想嫁祸给鸾倾城,那苏穆君岂不是……不行!”
她坚定地站起身:“你跟我走。”
巍鸣仰头茫然道:“去哪?”
“回鸾倾城,眼下只有那里才能保护你,否则荆南世家将有灭顶之灾。”
巍鸣怕极了,一边摇头一边喃喃:“不……我哪儿都不去……舅舅会杀了我的……他不会让我活着离开鸾倾城的……”
叶蘭又气又恼:“你忘了我说的话了么?你是逍遥堂的主人,举国皆是你的臣民,你若是不负责任地逃了,你的臣民、鸾倾城的百姓将要遭受怎样的灾难,你想过么?”
巍鸣心中如汤似火,凄苦一笑:“逍遥堂主人?此刻自身都难保,哪还有余力保全我的子民?”
叶蘭豁然站起逼近他,拽着他的衣襟迫他抬头看着自己,她一字一句清楚地质问他:“你可以不顾及你的臣民,那你的亲人呢?你总有亲人吧,你大可以轻松逃走,你可想过他们的后果,你的仇敌会轻易放过他们么?”
巍鸣浑浑噩噩地跟她对视,姐妹的模样分外清晰地出现在他心底,姐姐芳聘妹妹离樱……她们,她们还好么?一想起他们,他的泪蜿蜒落下,抬了手背胡乱抹去,他坚定道:“好,我跟你走。”
关于皇甫巍鸣已死的消息早传遍了逍遥堂上下,一过十数日,却迟迟不见他的尸首运回城中,芳聘终于按捺不住,在懿沧晟睿将要迎娶二位郡主之一的消息传出后,携了妹妹离樱来大殿向懿沧群讨要说法。
芳聘一见懿沧群便落泪,泪水涟涟地要见她幼弟皇甫巍的尸首,懿沧群沙场上摸爬滚打,最是忌讳女人的眼泪,一振衣袖,冷淡道:“众目睽睽,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芳聘吓得一惊,连忙拭泪:“舅舅见谅,我弟弟究竟是怎么死的,怎么好端端的说暴毙就暴毙了?”
懿沧群闻此假意嚎哭,面上却不带分毫悲泣之色:“天妒英才,实乃逍遥堂之大不幸。老夫已下令彻查此事,小君是在鸾倾城境内没的,老夫定要荆南世家血债血偿。”
对他这一番话,离樱却是不信的:“懿沧武士一向骁勇善战,护送二哥都是亲来亲往,如何让一个实行了禁武令的世家得手,轻易断送了我二哥的命?”
懿沧群冷笑:“便是好马也有失蹄,更何况是他人境内,我已命人将护送那些人严惩法办。”
离樱咄咄逼人地质问:“若是解不了这血海深仇呢?”
懿沧群还未怎样,芳聘听了却是大惊,暗中拉了拉她衣袖,示意她不要多说,懿沧群斜眼看离樱,阴阳怪气道:“小郡主意欲何为?”
她争锋相对地看他,目光中的利刃如冰雪所化,清楚地说出接下来近似于威胁的话:“我要舅舅的手拿着舅舅的剑,将杀害我二哥的人,一刀一刀活剐。”
这诅咒恶毒而且诛心,懿沧群被她戳中不可告人的心事,顿时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指着她,右手径直颤动,却发现自己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作为罪魁祸首的他根本没有立场来呵斥离樱。离樱知他心虚,心内恨极,不由冷笑出声:“怎么?舅舅是上了年纪,拿不动您手上的剑了么?”
芳聘听闻这一番胆大妄为的话,大惊失色,见懿沧群脸色阴晴不定,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已被离樱气得出离愤怒,赶忙上前解释:“舅舅,您别生气,离樱说的不过是些孩子气的话,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懿沧群身为长辈,又岂能当堂和小辈发生冲突,甩了甩衣袖,侧脸不去看她,借此表达他对她的质疑的不屑一顾。
芳聘压低了声音在离樱耳畔道:“没了鸣儿,你我如今都算是寄人篱下,千万要忍。”
离樱知道长姐所言不差,她就算不顾及自己,长姐芳聘的安危却不得不考虑其中,强自按捺,收回了望向懿沧群冷冷的目光,隐忍地看向其他地方。
懿沧群深吸了口气,努力缓和神情,拿出了有商有量的语气来:“老夫今日叫二位郡主过来,实则是为了商议和我懿沧涧和亲的喜事。”
芳聘泫然欲泣,更觉悲伤难抑:“如今鸣儿尸骨未寒,谈及联姻之事,是否不妥?”
懿沧群广袖一挥:“皇甫世家掌管悠然河南北的大事,怎可一日无男子坐镇。我那侄儿是懿沧涧第一勇士,自小习武,饮狼血,食熊肉,你们当中若有一人能嫁给他,那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说到这里他恻恻阴笑了一下,似叹似惜地望着芳聘离樱二人,“只可惜,中原的礼数就是麻烦,你二人若是能效仿娥皇女英共侍一夫,也免了老夫为二位日夜担忧操的心。”
离樱气得浑身发抖,正要上前跟他理论,被芳聘自身后死死拉住。
懿沧群不无快意道:“只可惜只能选一个,今日怕是有人要忍痛割爱了。”
离樱怒火中烧,咬唇半响,恨恨道:“若是我们都不嫁呢?”
懿沧群呵呵冷笑:“若还想见到巍鸣的尸首,就由不得你们姐妹了。”
芳聘隐忍地闭目,努力平复此刻自己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开口:“芳聘愿嫁。”
离樱一惊,懿沧群一喜,拊掌大笑:“好,好好,果然还是长郡主识情知趣,与晟睿的婚事我现在就命人操办起来。”
芳聘拉了幼妹到旁,向懿沧群深深施了一礼:“我皇甫三姐弟,如今二弟夭折,芳聘又将嫁为人妇,不能为亡故的父母尽孝了,如今芳聘恳请舅舅,让小妹离樱前往祖坟守灵,以近我姐弟二人的孝心。”
离樱知是姐姐为自己求全,当即摇头,泪眼怔忡地望着她,懿沧群见目的达成,便大度应允:“既然如此,长郡主且安心筹备婚礼,这些事待日后再行商讨。”
二人离了大殿,离樱赌气独行,芳聘连声唤她,离樱停住脚步,回过头,眼中满满都是屈辱和怨恨。
“你这是在怨姐姐么?”
芳聘舍身为她,她又岂会怨她,离樱拉起姐姐的手合在自己掌心,看着她的眼殷殷道:“姐,我们谁都不嫁那懿沧晟睿好么?若是我们宁死不屈,我们就能守住皇甫世家,舅舅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芳聘拿了绢子擦去妹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我们身为女子,又该怎么守,妹妹可曾想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固然可贵,若是连命都没了,日后又如何该与敌人周旋?屈服,有时候才能更快的达到目的。”
离樱双目异常明亮,坚定地看着她:“那不过是姐姐为自己找的借口罢了,屈服,只是向敌人献上我们的自尊,于事无补。况且如今二哥一死,我们不过一介女流,他纵然杀了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他若是真把我们怎么样了呢?”芳聘苦笑,“人为刀俎,如今我们连案上的鱼肉都算不上,所以我更不能让你有一点闪失,妹妹不必担心,纵然我嫁了他,也未必就是最坏的结局,最起码,这逍遥堂仍姓皇甫。”她眼睛幽凉,明灭着一道奇异的光,“我们的身份,姓氏、地位,是舅舅不得不面对,永远不能抹杀的。”
芳聘送别离樱,独自回房,却见侍卫鱼贯进出,或捧或抱,拿的俱是殿中的物什,侍女们见她回来,焦急地迎上去禀告:“长郡主,涧主的人将咱们殿都要搬空了。”
芳聘恹恹道:“搬就搬吧,天底下的好东西,我见的还少么?”
“郡主,您……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厌了,”她环视着空空如也的寝殿,目光所及之处都曾有富贵的迹象,可是现如今无论她如何回忆,都想不起昔日盛时的景象,芳聘自言自语道,“想想从前爹娘在时,多少奇珍异宝和璧隋珠送到我们逍遥堂,我连看都不屑看它们一眼……”
“长郡主天生尊贵,是有福之人。”
侍女恰当的恭维也并未令她展颜,她摇头,异常清楚地道:“不,是权力,是逍遥堂至高无上的权力。”
侍女茫然地看着她。
“曾几何时,我以为爹去了,我还有弟弟,待他荣登大位,也会成为庇荫我的一方天,可是连他也……”芳聘语调凄凉,“恨只恨,我和妹妹都是女儿身,蒲草如何自保,不过是想找一株高木攀附,她怎会不懂我的苦衷?”
侍女不解地看着她。
芳聘忽然镇定下来,擦干眼泪,唤来左右:“去,把我的金步摇拿来,塞给门外的看守,让他传个话,我要见那送画的人。”
夜深人静,只有芳聘和侍女的脚步声响在悠长回廊之上,最后停在画室门口,侍女悄无声息地望了望身后,见无人注意,为芳聘推开了房门,引她进入内室。堂中悬着的两幅画像,正是她和离樱的模样。
侍女走上前去,取下离樱的画像,换上另外一副挂上,画轴滚动,徐徐展开,却是离樱的背影,看不清她的长相。
芳聘默默地看着,暗暗道:抱歉,我只是不想失去现在的一切。
天亮之后,便有信使前来取画,她目送着两幅画像被装入盒中,嘴角笑意浅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