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祭”大抵是俞真人一生中最为美好的记忆。
在这个夜晚。
月光虽非满盈,但一定是极明净的。
晚风总是轻柔,波光清澈盈盈。
长街热闹,人群欢腾,花灯千奇百怪、灿若繁星。
而其中最奢华的部分无疑荟萃在河面上,那艘最高大、最显眼的楼船狸儿楼的画舫上。
这里有最华美的灯饰,最精彩的杂耍,最妙曼的歌舞,最尊贵的客人以及最漂亮的美人。当然,也少不了最美味的美食。
收罗南北珍奇,煎炒蒸煮样样俱全。
可说鱼翅熊掌只是俗物,山珍海味也是等闲。
然而。
宴席中压轴的一昧美食,说起来却反而最普通不过。
鱼脍。
由三娘子亲手操刀的鱼脍。
三娘子手艺不必多说,就跟她人才一般俊。
只说这鱼,便是专门养在狸儿楼的活水池里,用花瓣、酒料长年累月泡大的。
为求鲜活,是掐准了时间,现从池中捕捞,由狸儿楼现运过来。
是条好鱼。
所有人见了都会这么说。
鳞片色泽如宝玉,眼珠明亮且黑白分明,在案板上扑腾有力,两人健壮的女工都险些按它不住。
只是。
“咦鱼嘴里是什么”
在众人欢声笑语、推杯换盏,等着三娘子大展身手之际。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冒了出来。
问话之人坐在宴席最上首,此人就是潇水的县令,是一县之尊,所以哪怕这句话近乎自言自语,席间的人们还是听得到、听得进。
于是乎,一时间,所有人无论是客人、婢女还是护卫都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们看到扑腾的大鱼嘴中吐出一小截圆柄状的东西。
那是什么
万众瞩目中,答案很快揭晓。
那个摁住大鱼的女工突然将手伸进鱼嘴,而后顺势一抽。
立时。
寒光铺开,似能割伤人眼。
在那幻痛中,人们看得清楚。
这是一柄剑。
一柄半臂长短,锋刃极薄极利,正待杀人的利剑
“刺客”
有人惊叫。
“妖女”
有人补充。
温吞吞的席间顿时沸腾开来。
有人呆滞不动,有人狼狈逃串,有人厉声呵斥,有人尖叫呼救纷纷扰扰,乱七八糟。
刺客毫不理会,只是手提利刃,快步急趋,直取席上县令
舫中其实有不少侍卫,守卫也可堪森严,可谁想会上演一出“专诸刺王僚”
有离得近的护卫试图阻拦。
可刺杀来得太突然,剑锋来得太迅疾。
他们还没来得及赶到。
那柄藏在鱼腹中的躲过重重盘查的利刃,眨眼后,已然贯入了县令的胸口。
旋即。
血如泉涌。
刺客脸上却露出困惑甚至于不安的神色。
困惑的是,明明剑刃细薄且尚未拔出,血液怎会喷溅
不安的是。
从鲜血飞溅的一刹那,席间似乎突兀安静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却骇然发现,席中仿佛时间停止了一般,所有人都保持着上一刻的动作与神态,僵止不动。
而就在宴会厅堂外,区区一门之隔的甲板上,杂耍依旧在如常上演,好似根本没发现席中发生了什么
“抓住你了。”
刺客猛然回头,本已毙命于剑下的县令,此时又“活”了过来,冲她露出一个大大笑容。
“抓住你了。”
她仓惶回顾,席间所有的人都扭过脖子,将脸孔对着她,满怀笑容。
紧接着。
“砰”
大门骤然关闭。
刺客打了个寒颤,也从惊惶中清醒,她想要抽身离开,却发现那些喷溅在身上的鲜血彷如活物将她覆住,变得坚韧稠粘,彷如罗网,将她死死拖住。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门窗一扇扇相继锁死,看着长着笑脸的人们蜂拥扑来。
耳边充充斥他们“嘻嘻”的笑声。
“抓住你了。”
潇水城外。
水月观所在的矮山。
李长安独自藏身于荒林之中,远眺酒神祭繁华的灯火。
虽说隔着重重林障与遥远距离,但在酒神作为桥梁与李长安、虞眉通感下,在画舫上发生的一切,他都譬如掌上观纹,历历在目。
只不过。
此时的李长安,眼中可以看到画舫两侧川流不息的人群;可以看到甲板上正在上演名为“戴杆”的杂技;甚至于,透过窗户,看见三娘子将大鱼片片分割,赢得满堂喝彩。
却独独看不到那一幕“专诸刺王僚”,看不到“时间凝止”的怪事。
“这些虫崽子还真是厉害,居然在幻境上又构建了一层幻境。”李长安啧啧有声,“要是先前撞到这一招,我们早完蛋了。”
“也不尽然。”
酒神反驳。
“若非吞了藤妖,幻蝶也没这能耐。况且它对幻境的蚕食还没蔓延到潇水城内,要构建出这幻境中的幻境,想必也花了不少代价。”
一人一神你一言我一语,虽凝重于幻蝶对幻境的控制日益加深,却独对虞眉的处境没有丝毫担忧。
原因很简单。
因为这一切本就在意料之中,或说计划之内的。
随着酒神祭的来临。
几人不得不承认,光靠挨个宰杀大妖,是不足以将幻蝶调出水月观的。
手中的牌越打越小,眼看就要满盘皆输。三人商议后,决定加重筹码赌上一波。
而这个筹码就是虞眉自己。
所以昨夜里。
虞眉杀人剥脸被人撞破,又惊动了巡逻匆匆离开,幸存者被斩杀之际恰巧觉醒,又因自身是蚯蚓成妖侥幸逃生,吐露出虞眉意图换形混入画舫刺杀的线索一切都是自导自演的戏而已。
为此,李长安还冒险出手,和虞眉一起解决掉了几只巡逻队伍,好让幻蝶认为爪牙不堪使用,要对付虞眉,还得它本尊出手。
可惜。
李长安回望水月观方向,月明星稀,不见怨斑。
百幻蝶仍旧没有离巢。
只让虫崽子搞了一出“幻中幻”。
不过。
还有机会。
幻境。
众妖围猎之下,刺客的反击无力且短暂。
很快。
她便被骨质的长钎穿过四肢与肩胛牢牢钉在了地上。
满脸鲜血,目光呆滞。
众妖围着她嬉笑指点,好似对她的孱弱十分不满,对这次伏击尤不尽兴。
直到一个妖怪上前,从她的脸上扯下一张人皮。
嬉笑声戛然而止。
概因,人皮之下竟是一张生满短毛、尖嘴猴腮的脸。
虞眉的本尊确实也是妖怪,可她是一颗槐树,又不是一只猿猴。
更怪的是,这张猴脸的眉心处,在绒毛之下,隐隐见着好些道未愈合的划痕,细细看,这些划痕组合在一起就好似一道符箓
众妖面面相觑之际。
“符箓”中忽而跳出许多漆黑的弧光。
而后。
轰
阴雷震响
狸儿楼的画舫有两层高,浮在水上,跟一座小楼台似的,一览众船小。
船上连着绳索系在两岸,船上、绳上都挂满各式彩灯,倒映在水面,猛一瞧,还以为是天河里的仙宫。
顶层一分为二,一半作为宴会的场地,往年都简单用布幔或屏风围住。
但今年不同。
因为近来妖人为祸,特意加建了楼阁,也好安排护卫。
可画舫上大人物如何惜命,两岸的游客们是不在乎的,他们只管把目光落在画舫另一半的舞台上。
此刻上演的是一种名为“戴竿”的杂技。
由一个肥壮的妇人举托着一根大竹竿,高可二十多尺,上面安着些小枝,都挑着彩带、花灯,有九个小姑娘在上头回转腾跃,上演种种惊险节目,瞧得底下看客目眩神迷。
而到末尾潮高处。
一个小姑娘轻盈地攀到杆顶,“变”出一盘果子。
而后。
脚步一点。
竟从高空直接跃下。
却并未就此坠落,反而在衣袂飘飞间,飘飘然凌空虚渡,直往画舫另一边的宴席上飞去。
“好”
两岸顿时响起了百十倍的喝彩声。
上头的杂耍班子在左近地方很有名气,大伙儿都知道她们的拿手好戏唤作“仙人奉礼”。
可方才的表演,精彩固然精彩,但跳来蹦去的也不过像几只猴儿,谈何仙人
哪儿似现在。
嚯。
真就飞过去了
于是乎,欢声雷动,投钱如雨。
看客们瞪大了眼睛,要一睹接下来的精彩表演时。
轰
突然间。
河面上好似炸开了一道闷雷。
画舫在雷声中剧烈颤动,彩灯随之摇晃时,灯光竟如琉璃般碎裂开来,簌簌坠落河面,腾起大片大片的浓雾。
眨眼。
便笼盖了整艘画舫。
咋还不让看了
底下观众们面面相觑,刚还投钱打赏的更是懊悔不已,直呼退钱。更多的游客却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以为有什么新奇节目。
这些都暂且按下不提,但说画舫里已是一片混乱。
不单单是为了突如其来的雷声与晃动,更是因为,宴席上,竟然凭空冒出了许多焦黑的尸体,虽七零八落不成形状,但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属于人类。
种种莫名变故教席间乱成一团,甚至没人注意到,那从竹竿上飞来贺礼的“仙子”已然踏入了宴席。
她手中拿着的不是庆贺的礼物,而是一柄薄如蝉翼的短剑。
直到有人惊呼
“当心刺客”
慌乱的人们这才惊觉。
可她已然飞身疾进。
剑光吞吐。
譬如白虹贯日,直取座上县令而来。
这一瞬。
先前的幻境中那一幕仿佛再度上演。
尖叫呼救的侍女,惊惶走避的客人,睁眼待死的县令,奋力阻拦的护卫还有那些本藏在人群中,焦急之下,已露出原形的“虫崽子”们。
她全都收入眼中,却一点没放在心上。
她只默默问酒神问李长安
“幻蝶出巢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