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夜。
荒野中只有一处驿站孤灯独明。
这驿站看来已荒废许久,除了那间透出些微光的房舍还算完好,其余地方大多坍塌。周遭也是冷清清的,无有人烟,只有茅草与老槐勾连着,顺着夜风“簌簌”的响。
驿站对面的老林子里,一颗枯树扭曲的枝丫上。
一只夜枭蓄势待发,它瞄准了一只老鼠。
那小东西淅淅索索靠近枯树,浑然不知死神将近,只顾着低头寻食。
可突然间。
树下寻食的老鼠浑身一颤,毫无预兆地僵硬着翻倒在地。
与之同时。
林中从未曾停歇的虫鸣、鸟叫与生物活动产生的交响突然停滞,除了风声,居然半点声响也无。
“咕。”
这夜枭仿若惊觉了什么,长鸣着振翅而起。
但,夜色中一抹黑色烟气悄无声息的撩过。
这夜枭便僵止在展翅的动作,一头栽落在腐积的落叶上,与那只老鼠滚落在一起。随即,一只靴底落下来,将这一对“猎人”与“猎物”一并压入烂泥。
靴子的主人浑身裹着黑衣,将身形隐入夜色之中,他低伏着身子,从怀中取出一只骨笛,而在他的身后,更多的黑衣人无声无息潜入林中。
俄尔。
虫声鸟语的交鸣再次自林中响起,只是这一次,声音却似乎变得有些单调。
若是仔细听来,原来这单调的声音不止一处。
在树林里,在草笼中,在乱石后它们勾连成一个巨大的圈子,把驿站牢牢围在其中,一点一点收缩围拢
“那道人放着鹅城不去,偏生留在这荒郊野岭,其中必有蹊跷。”
乌桓伏在野草中,目光幽幽盯着对面的驿站,并没有因为敌我差距悬殊就轻举妄动。
在白莲教中,李长安并不受重视,多有人认为其在白莲少主一事上,只是沾了燕行烈的光。但乌桓不这么想,即便是设了陷阱,使了手段,亦或附了燕行烈尾翼,难道道士本人就没半点本事
所有人都只是猜测,所有人都说不清楚。
然而玄霄道人必须得死不死不足以报仇雪恨,不死不足以震慑宵小,但同时玄霄道人却也深浅莫测。
而乌桓在白莲教几位护法当中,不是最强大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谨慎的。
所以,教主才把诛杀玄霄道人的任务交给了他。
所以,他才不理会闲言碎语,舍了老脸,调集了如此多的教中力量,只为围杀一个孤身的道士,只为万无一失。
他打了个手势,示意谁都不要贪功冒进、打草惊蛇,然后借着夜色慢慢靠拢。
驿站紧闭的窗户上,透出些昏黄的光,好似没有一丝动静,乌桓却反倒把神经越绷越紧。
这谨慎救了他一命。
毫无预兆的,他忽然侧身一滚,便见得两柄钢刀落在他原本的位置。
他毫不恋战,只抽身而退,站定了才蹙眉看去。
却愕然发现,刀柄之后,似乎并无持握之人等等,空中突然亮起两朵磷火,那火焰迅速张开,勾勒出手脚、躯干、头颅,再是发髻、铁甲、兜鍪。
黑烟缭绕,煞气狰狞,竟是两个鬼卒。
紧接着,黑暗中又亮起数十多鬼火,跳出了数十个鬼卒,竟然列出了一个战阵,挡在了驿站前头。
瞧模样,居然全是保留着灵智的鬼卒。
这道人倒真有几分本事,比之嶓冢那老鬼的手段也不遑多让。
见状,乌桓反倒松了口气,原来这道人故意夜宿荒郊,等着圣教前来报复的依仗,便是这些鬼卒。
厉害是厉害。
可惜。
太少了
此番为了绞杀这道人,他可是带足了人手,要的就是一个以多欺少。
“儿郎们”
乌桓冷笑着就要招呼手下,要来个一拥而上,可甫一回头,却是骇然失色。
在他们的身后,一支兵马无声伫立。
刀枪林立,剑戟森然。
反倒把白莲教众们给团团围住。
哪儿来的鬼兵
他面色惨白,仓惶四顾,终于在牙兵簇拥中,瞧见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五字。
“行营招讨。”
“燕。”
驿站之内。
李长安绕着灯前这个夜半来客,向左转了三圈,向右又是三圈,打量个不休。
眼前人雄壮威风,身披明光铠,头戴凤翅盔,脚踏登云靴,当然,还有一嘴巴子眼熟至极的大胡子。
“燕兄怎么是你”
道士是既惊又喜。
先前他见得灯光变成惨惨绿光,只以为是白莲教来人耍了手段,便要用三尺青锋打个招呼,却没曾想出现的是燕行烈。
“府君放你还阳了”
这话说完,他就自个儿摇起了头。
“不对,你浑身没有人味儿,只有鬼气哪里会是活人。”
大胡子笑着解释道
“道长看得没错,燕某确实是幽冥之人。自那日之后,我也本以为会消磨个几百年,运气好留得一丝残魂托生转世,运气不好便魂飞魄散了账。可没想府君怜我忠勇,法外开恩赦了我的苦役,还提拔我作了帐下招讨使,专司讨伐聚众扰乱阴阳秩序的鬼物。”
燕行烈将他死而复“生”的前后细细道来,道士听了不由得感慨一句,当真是好人有好报。
只是末了,燕行烈郑重其事一拜。
“燕某厚颜,恳请道长今夜再助我一臂之力”
“何事”
大胡子咬牙切齿。
“今夜赴莒州。”
“诛杀李魁奇”
闻言,李长安脑中一时升起两个疑问。
李魁奇没死
莒州在北,鹅城在南,两地相距何止千里,如何一夜赶赴
可他半点不曾犹豫。
“好。”
杀人放火天。
郁州。
千佛寺旧庙。
骚乱平息。
村子反倒愈加喧闹,伤者的呻吟、孩子的哭闹以及死难者家属的悲嚎,这一切都让维持秩序的武僧们面色沉重。
一名面相颇为和善的僧人,从村民中牵出个八九岁的孩童,摸着孩子脑袋,给了块饴糖。
他瞧着小娃子仓鼠一样,把糖块藏进了腮帮子,这才笑着问道
“娃儿,你说你瞧见了那进村的妖怪。”
“唔。”
孩子嘴里包着糖,口齿不清。
“长得什么模样”
僧人俯下身,循循善诱。
小娃指着僧人的脑袋。
“与你差不多。”
“还有呢”
娃儿偏头想了想,眼睛一亮。
“那妖怪身上衣物虽然破破烂烂的,但颜色顶好,红红黄黄的,就同法会上活佛们一样。”
“妖怪怎能与活佛一样小娃子不要胡说。”
“怎是我胡说”
孩子撅起小嘴。
“又不独独只有我一人瞧见,阿爹、阿妈还有村里的大伙儿都是看到的嘞”
僧人闻言收敛起笑容,起身冲着远处的了难点了点头。
了难和尚得了准信,长吸了一口气,再转过来却是挤出了笑脸。
“此番,多亏有师兄在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分内之事,无须挂齿。”
了悟老和尚唱了声“阿弥陀佛”,两条寿眉差点挤作一处。
“可惜走脱了那妖魔。”
他从梦中惊醒,听得村中骚乱皆因有妖魔闯入,他当即就诵咏起伏魔的经文,便要伏魔卫道。可没等他靠近,那闯入村中吃人的妖魔就已然惊走。
此后,他便安抚住惊慌的村民,并组织人手救治伤患,直到现在,千佛寺的武僧才姗姗来迟。
有了千佛寺的介入,救治工作想必会更加顺利,但老和尚心中却仍惴惴不安,他一直在想着今夜闯村的妖魔,虽然没有正经照面,但也远远瞧见了背影。
那妖魔颇为眼熟。
再联想起村民那一句“和尚妖怪进村吃人啦”
他心底就愈发涌起莫名的惊疑。
“了难师弟”
可没等老和尚问出口,就被了难开口打断。
“夜风湿寒,有事明日再说。”说着,他咧嘴大笑。“本以为师兄已经离开,却没想还在左近逗留,却是我等招待不周,眼下旧庙都被伤患给挤占了,也住不了人,这样,劳烦师兄移步去寺内歇息吧。”
竟是不由分说,让人带着老和尚与徒弟离了此处。
等到老和尚走远,他才回头对村民们说道
“为防妖魔去而复返,大伙儿今夜都先到庙中暂避,也方便僧众照看。”
一来村民甫遭袭击,正在慌张无措;二来千佛寺在郁州积威已深。严格来讲,这些村民大多还是寺里的佃户,因此自是不敢反对。
待到赶羊一般,将村民们尽数撵入庙里。
“首座”
先前问话的和尚靠过来,眼神闪烁。
了难转过脸,一对眼珠子被火把的火光映得血红。
“主持说了”
他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
“尸僧之事半点不容泄露”
约么半个时辰。
小和尚牵着师傅的手,迷迷糊糊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
“师傅,村子怎么起火了”
老和尚闻言,急忙回顾。
只见来时的天际处,隐隐有火光艳艳。
前头提灯引路的和尚轻声笑道
“妖魔闯村时不是死了些人么兴许是害怕染了邪气,起尸为害,在焚烧尸体吧。”
“阿弥陀佛。”